《盘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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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丝(上)-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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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想著那日她根本就不该瞧见的过去,此时此刻,子问独坐在房里桌案前,用著遭碎镜割破了数道口子而带著斑斑鲜血的手指,将这三日来最后一块尚未黏合上的碎片,轻轻推至最后的缺角里。
  案上的烛泪已是积了一抵微弱的火光垂死地嫣曳著,一会儿,另一根被点亮的新烛已重置于灯台上,灯焰下那面重生的古镜,再次被挪至跳跃的光影间,而那日曾在镜中交织的一双身影,亦无言地再次映入子问的眼中。
  她定眼看著说著他人生前过往的镜,呜咽地对她道出一段很类似广目所说过的故事,而后再倒映出,滕五未曾对人说过的结局。
  遭人夺妻的滕玉,在被皇帝下旨流刑归来后,并未等到如同他人流传为爱而死的皇后,他所等到的,是家财充公、族人死尽,以及,新后亲自带至他面前的死谕。
  始终安静地看著铜镜里的一切,在铜镜里的往事蓦然平静,不再显现出任何的过去时,子问微做侧首看著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一眼,再自顾自地调回头去。
  “自识得你以来,我从未见你真心笑过。”一点也不像往日她那总是带著笑意的声音,在一屋的过去里缓缓响起。
  打从那日砸镜后转身就走的滕玉,在她一开口后,两眉便直直朝眉心靠拢,满心怒气地直瞪著面前这具像是刻意要为他添麻烦的纤弱背影。
  “耗在这三日三夜不寝不食,你就只想问我笑不笑这事?”
  接连著三日,她就是把自个儿关在这间房里,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门,并派用上了法力。亦不肯任庄里的任何一只鬼轻易踏进,任由辛辛苦苦为她熬药的法王直跳脚,也任由特意为她做了一整个厨房糕点的西歧,不知该怎么消化那些向来就是只进她口中的东西。
  她像个没事的人般,“嗯。”
  自认耐性只到这儿的滕玉,光火地才想把她拖出这间暗无天日的房里,却在碰著了她满是伤痕的指尖时,忙不迭地一把将那双小手给拖至他的眼前。
  “没事,这是我自找的。”子问面无表情地说著,并轻易地自他困囿的掌指间挣开来。
  就著她这副陌生到他几乎要以为认错人的德行,不愿再继续暗忍的滕玉,眼下只想知道,她那时来得突然的反常,与她为何会变成这般的原因。
  “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了?”
  她一手撑著面颊,说得像是再寻常不过,“我呢,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疾,无论我想不想,也不管我愿不愿,它总是会捡在最不恰巧的时候跳出来,再逼得我走头无路。”
  他怔了怔,仔细推敲著她那像是无人能解的话意半晌,顺势再问。
  “那隐疾,是什么?”
  “永远也不可能治愈的天命。”
  他格外留心地盯“著她的侧脸,”天命?“
  “我该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就由它说了。”她压根就无意为他解答,下一刻即伸手将桌上之镜推至他俩的面前。
  不想再被人窥看过往一回的他,在掌心中蓄上力,当著她的面欲再一次砸镜之时,在他带来的朵朵冥火的照映下。
  原本人影时隐时现的镜面,登时在镜里换了副景象。
  漫天的雪花,大量地自天顶飘落,似是想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深掩埋……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过滕玉脑海里的回忆,随著镜中剧烈的雪势,一一从记忆的尽头里蹑足走来。
  他不语地看著铜境,早已忆不起自个儿已有多久,没有打开心门去回顾那一条深埋在他心谷底,沿途上布满荆棘之道。倘若,不打开那道门,他心口上的那道伤口,永远都会存在那儿,与他不离不弃,也不能寻个痛快的解脱。
  可打开了的话,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什么?
  是月裳那双不愿将他留在这处人间的眼眸里,静静盛著的无情?还是他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难堪赴死的狼狈?
  抑或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因恨得太过,所以不得不开始欺瞒自己的痛意?
  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所谓温柔的誓言,已成了一现即逝的西日烟云,而曾经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的幸福与美丽,实际上,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这教人怎么能够桕信?而他又该如何去相信,在这场荒唐悲剧中,头一个背叛他的、伤害他的,就是他曾与她结发数年的发妻?
  麻木的日与夜,静静在他的面前走过,漠地里的风儿掏空他的思绪,一望无际的黄沙,无声地抚平他那曾恨得无法自己的伤痛。
  月裳为保后位,私下矫旨,将与他所有血缘之宗亲全盘戮尽,而就在那一日过后,他已经全然地忘了,自那日起,他是如何扛著滕氏一族血债,艰苦地熬过风吹雨打的每一日,夜夜,他总是站在营外的漠地里,远望著他的故乡,和过去他那太过天真甚至是愚昧的荒唐。
  爱与恨,太沉重,即便那并不是由衷,但在爱情中受过的伤,在岁月的催化下,早晚终将成为另一个缺口。待到日子再过久了一点,那梗在他喉际里怎么也咽不下的愤恨。也终于只剩下一碰就痛,深刻人骨的记忆而已。
  可是,总有些人与事,始终无法自他的心上走开,无论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地闪躲。他的思绪总是下意识地避开所有关于月裳的记忆,怕想到她,他会再次羞愤交加,怎么也爬不出那个往事中难堪的泥淖中;在子夜时分的黑暗里,他总是睁大眼了无睡意,怕梦到他所有已死的亲人们,会让心底已是千疮百孔的他,满怀歉意的心头会刺痛地再次淌血,也让他再次无声落泪至天明。
  当桌上的镜面忽地失去所有光彩漆黑一片,一股酒香,自子问的身边传来,她微微扬首,就见滕玉不知在何时。已命候在门外的鬼魅弄来几壶酒,并一杯杯仰旨饮尽。
  去年酿的新酒,火辣烫喉,不似陈年醇香的老酒那般甘美。滕玉没有理会子问看著他的目光,迳自转过头去,尽情大口喝酒,并在酒酣之际,趁此松手与始终尾随在身后的过去作别。
  许多人都说,往事不记,明日就又是一个新的未来。
  那,始终跟随在身后的,是什么呢?其实,往事不是不记。
  只是不再去在乎而已。
  无奈的是,他与所有曾陷在情字里的人们都一样,都太在乎,都放不开手,却始终都放不开自己。到头来,究竟是情字缠上了他,抑或他亲手困住了沧桑?又也许,当年那般的年少轻狂,只看见了背影却看不见自己,因此不识伤心事,更不晓,那在一刀两断后的血肉模糊。
  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将酒灌下腹,丝毫不肯停歇,一杯杯美酒遭他狠狠吞咽……子问望著他在被往事掳获后,逼身伤口鲜血淋漓的模样,并没有阻止他将自己灌醉,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在醉了之后好好睡上一场,且在他的梦里。全然没有过去和著血与泪的追悔,或是那些非要他去为他们报仇的恨意影子。
  她只希望,他能求得深深一醉,并且得到了安稳的一睡。
  可无论喝得再如何多,那双灰色眼眸的主人仍是神智清明,酒虽在肠中,欲醉,却不肯醉……
  “在我流刑回朝前,我曾想过,我能忍的……”他的目光看向屋里幽暗的角落,
  “即使她对外人道,她是被迫委身于帝也好,或是撒谎辩称她是为了保全我滕家亦可,但,她就是不要亲口承认,她之所以会做出那些事来,其实,全都是为了她的私心而已。”
  “什么私心?”
  他缓缓侧过脸,朝她低声冷笑,“比起当一个宰相之妻,她更想当的是万人之上的皇后。”
  当下一阵耀眼的白光划破了天际,亦照亮了房里的两张面容,望著在外头闪电下,滕玉忽隐忽现的轮廓,雷声过后打在窗上的雨丝,令室内更加模糊不清,可子问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她只是在第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之时,犹豫了一会儿后,轻轻握住他那因过度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手。
  下一刻,滕玉别开脸,转眼看向窗外似要洗净大地的大雨,过了很久,他沙哑又刻意压低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几乎就快听不见。
  “我恨她……恨得即使将她碎尸万段,或是挫骨扬灰,皆无法解我心中之恨。”
  他翻过手来紧紧握住她软软的小手,力道大得握疼了她也不知。“这几百年来,我虽已尽力遗忘了生前的所有一切,可我从不知道,要遗忘一份恨意,竟是那么地艰难……”
  岁月像条小川呜咽而过,带走了爱,却独独带不走,那沉匐甸的恨意。
  止不住的伤心,自子问的掌心一路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可就在她因此一一尝过了讶异、不解,痛心、无法原谅之后,她只觉得自个儿就像是汪洋大海上的小舟,虽然四面八方的浪涛都曾打上来过,但,她想她的小舟,在风波止定俊,最终仍旧会回到安全的港弯靠岸。
  可,她却觉得,滕玉心底的小舟,从来就没有上过岸。
  滕玉低垂著头,语中的恨意,令人无法漠视,“你可知,除了背叛与现实外,还有什么是生命中所不能力乏受之痛?”
  “爱之……却又在日后弃之?”很是后悔知道了这么多的她,现在只希望她的脑际空空洞洞,不要再提起往事多想多看多听。他转过身子,眼中写满了恨至尽头后,怎么也无法抹去的无限伤痛,而后,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她道。
  “不,是她最后所要求的,成全二字。”
  这种因成全而带来的痛苦,无论用什么手段。终究,仍是不轻易就让人自泥淖中脱身而去。因世人从不明白,真正失去和永远失去,这两者问有何差别,更没人能明白的是,“成全”这两个字里,它们包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痛苦、不甚,和从未发觉的伤、心……
  随著滕玉的话落,搁在桌上的铜镜,镜中再次出现了眼熟的人影,子问定眼一看,特意亲自前来下诏赐死滕玉的月疑,在转身离去前,淡淡地道。
  “为了我,你就成全我吧。”
  镜中的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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