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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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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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机关。”未殊道,“如若不慎,能伤人性命。”
阿苦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不自主地往师父身上靠,口里却还犟着:“你你,你莫非要害我?”
未殊失笑。
“我若想害你,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说完,他很潇洒地负袖欲行,却又忽而转身,拉过了她的手,“叫你不要乱走,跟我走,知不知道?”
不管怎样,方才那样的胆战心惊,他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你不是想知道考星塔上有什么?”
“是啊是啊!”阿苦欢喜地跳了起来,“师父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未殊没有答话,而已然牵着她走入了陈旧的考星塔。
站在塔基向上望,重重叠叠的木梯盘旋而上,数不清一共有多少层,最中央汇聚于一个暗黑的点,仿佛是宇宙的终极。
未殊将每一阶都踩实了,才指点阿苦走上下一阶。木梯危险地晃动,好像真是从没承受过两个人的压力一般。她苦着脸抬头道:“可不是我重啊……”
“注意脚下。”未殊淡淡道。
高处的风愈冷,自脚底的一格又一格小窗透入,将人全身都吹得凉透。初时还无知觉,攀爬得久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只有抓紧了师父牵来的手,道:“你要给我看的东西,都在塔顶上么?”
“嗯。”
好,我爬……阿苦咬了咬牙。
未殊却停了脚步,回头,思索着道:“很累么?”
阿苦大叫:“别停下来呀,停下来我头晕——”
未殊却不由分说地在狭窄的楼梯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天地就是一旋,而后她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她羞赧极了,自己也不是这样无用的人吧!可这毕竟是半空中,她着实不敢乱动,手脚都收拢了蜷在他胸前,他低头,便看见她猫儿一样的眼神,湿漉漉的,亮晶晶的。
她似乎长大了,变得奇怪了。
他将她抱上了考星塔顶层,她挣了下来,一眼望去,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尖尖的塔顶四围是城堞样的瞭望台。大风哗啦吹来,撞上石壁,又倏忽退却。眼前是一望无遗的苍穹,黑暗的无垠的夜幕在她面前展开,无数颗星辰点缀其上,明灭闪烁,宛如眼波凝睇。
她看了看夜空,又回头,师父就在她身后。
塔顶狭窄,他的身躯几乎包围了她,他的手搭在石壁上,便仿佛将她环住了。她脸上微红,有些仓促地转回了头去。
“那边,”师父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是银河。”
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一条璀璨发光的星河正在夜空中缓缓流动,她不由得惊呼:“我知道我知道!”很想证明什么似的,“那个,那个是织女对不对?”
未殊顿了顿,“那是牵牛……”
“哦,”阿苦有些沮丧,旋即又道,“没关系的,牛郎和织女是一对儿嘛,他们不会介意的!”
未殊沉默。两颗星星,当然不会介意……
女孩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她分明没有学会什么东西,却好像还真的很有热情,对那广袤星空指指点点的,不时好奇地回头询问。他不禁感到奇怪了,她到底为什么总能这样兴奋呢?好像从来不会感到厌倦和疲惫一样。
这星空他已望了二十多年,他一个人面对着星空时,只如多年好友默坐相对,彼此想说的都已洞悉于心而不必再宣之于口,彼此想走的时候也都不会挽留。
他对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也大都是这样的态度。
或许他骨子里的确就是个冷漠的人吧。
“师父,”女孩突然发问,“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未殊一怔,低头,女孩的眼睛被星光照映得熠熠生辉,正专注地凝视着他。夜风冷彻,星野无言,四方寂静,在这一刻,他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他鬼使神差地应和了她无聊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
“我喜欢破军!”女孩大声道,“因为它威风!”
未殊笑起来,“最威风的也不见得是它。你可知荧惑一出,天下皆灾?那才叫威风。”
师父一笑,她只觉天地都生春,熏得自己摸不着东西南北,“那不是坏星星么?我不要坏星星。”
未殊想了想,“好星星啊,那便只有牵牛织女了吧……又或者,五星聚东井?今上御极的元道二十七年,就见到五星聚东井……”
他忽然不说话了。
阿苦正听得津津有味,忙催促他:“快说呀,五星聚东井,那是怎样了不得的星象?”
未殊抿紧了唇。
头在疼,有冷汗自额间流下,渗入发中。他的手指嵌入了石壁,表情却没有变化。
“师父?师父!”阿苦觉察到不对,话里便慌了,“师父你是不是又——”
“我没事。”未殊却略微急促地截断了她的话,甚至还宽慰地揉了揉她的头,“那一年……五星聚东井,大历皇帝自沉赤海,圣上在西平京登基立国。”
阿苦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
你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吧,这样,真好。
不要像我,历经杀伐,看遍人世,最终落得个噩梦缠身,永不安宁。
他的手渐渐往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又收了回去。他转过头去,话语沉沉如夜钟:“阿苦,我也许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厉害。”
阿苦眨了眨眼,眼底是漫漫的星光。
“嗯?”
这次换她使用“嗯”字真经了。
他低头,拉过她的手。他细细端详其上的纹路,天纹在中指下弯,地纹向上分支,两条人纹一到兑宫一到乾宫……这样手相的人,聪明、善变、顽强、任性、不顾一切。和他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么?”手心里痒痒的,阿苦咬了咬唇。
未殊低声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却全是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说:“师父就是师父。”
未殊摇了摇头,“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阿苦怔住了。
只记得当初自己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奇怪呢。
“我的名字是今上所取。”未殊静了静,他的背后是沉默的星空,“他说我是行军途中的弃婴,来路不明。我没有父母,没有国家,‘未殊’这个名字,只有抚养我成人的帝后二人知道。”
阿苦慢慢地道:“他们为何不让旁人知道你的名字?”
未殊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防着我,总怕我有一日会想起来一切。我过去或许也希望自己能想起来吧……可现在当真想起来了,却只觉毫无意趣。”侧首,星穹无言,长风苍凉,“原来,过去的我是那样一个人。”
阿苦低下头,将手在衣料上使劲蹭着,声音仿佛是被夜露濡湿了:“你说的过去,是太烨四年之前吗?”
未殊看着她,却看不见她的表情。他的目光愈加深了下去,话音沉沉的,被风送来时,已减却了温度:“是,那时我似乎出了点事,将圣上吓坏了。”
她追问:“什么事?”
“不知道。”未殊转过头去。
檐头铁马轻撞,叮当作响,铃声之外的黑夜更加空旷。未殊安静的侧颜苍白如鬼,眼神里渐渐浮凸出类似绝望的深黑色泽。阿苦固然看不懂他的绝望,却竟然很是迷恋,那深渊一样的眼神明明危险,却太勾人,她不由得靠近了一些,两人衣料摩挲,在这空阒的夜里令彼此都吃了一惊——
“师父。”她突然抓紧了他的袖子,这是她最习惯的依赖他的姿势,“你没有父母,没有国家,可你的父母和国家都不是你自己啊!你就是你,就是我师父,怎么能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未殊微合眼帘,轻声:“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阿苦拼命点头。
“我曾经骗过人。”未殊说,“我骗了龙首山上的守卒,使得舍卢军队长驱直入,取了大历朝廷。”
阿苦愕然,点漆似的双目都瞪得圆了。
未殊不想去看她那一副伤人的神情,只是麻木一般继续道:“我领着今上的队伍一路追往南方,将大历敬毅皇帝逼得跳海身亡。
“我算出了城中投降官兵的密谋,告知了圣上——于是西平京的每一条街道都悬满了尸首,一年多后,腐臭不散。”
“不要说了……”阿苦的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师父眼中的那深渊断裂开了,迷惘与忧伤从其中逃逸而出,散碎成幽幽的星光。她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一意孤行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清亮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圣上抚养你长大,你帮他做事是应该的,没有错。”又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不管怎样,我都相信师父!”
“不。”未殊却摇了摇头,反驳得很简洁,“杀戮在任何时候都是错的。”
阿苦呆了呆。
师父的词汇太丰富,她没有听懂。
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冷不冷?我们进来说吧。”
考星塔顶层原来还有一间石室。未殊点燃了四面的壁火,顿时将外间的寒气隔绝开来。视域骤然明亮,阿苦伸手挡了挡眼睛再放下,便见到石室中央的桌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浑天仪。
“这与皇后送你的那一只好像。”阿苦惊道,“是照着做的吗?”
未殊掠了一眼,淡漠一笑。
那笑却是嘲讽的。
石室中还有一张床榻,一只木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未殊站在窗前挡着寒风,于是这一室里都是他被火光映出的影子,重重叠叠地罩着她,她有一种自己被他拥抱着的错觉。
她背过身去,讷讷地伸手转了转那小浑仪。
“我原在占算上有些天赋,”说出这样的话,未殊的神态很自如,并不是刻意的骄傲,只如天经地义一般,“天下大定之后,圣上便让我守着司天台,赐了我这一座浑天仪。”
阿苦道:“这浑天仪不是太小了么?”
“不错,它并无实用。”未殊道,“圣上只是用它警示我安分。”
他很平静,阿苦却听得胆战心惊。
“那……”
“圣上还赐了我一味药。”未殊闭了闭眼,“在……太烨四年之后。所以,我才忘记了许多事情。”
灯火煌煌,白衣振振,冷风透入他的衣摆,他似乎又离她很遥远了。她上前了一步,他凝视着她,安安静静地道:“阿苦。”
“嗯?”她仰头。
“我是这样的人,你还相信我吗?”
“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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