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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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嘉木-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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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这样笑话他。天醉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为他了。他本来不是一个于这种事情的人。”赵寄客又从沈绿爱手中抽出一条白布,“给他留一条吧,他在乎这个。”
  兄长沈绿村走了过来,看见妹妹,皱了皱眉头,悄悄对着她耳朵说:“别那么爱凑热闹,我对别人都说你是来走老戚的。万一不成功,我OJ没有退路,你还有退路。”
  “不成功,便成仁!还说什么退路不退路!”寄客把开了锋的匕首递给绿爱,指指辫子,说:“替我割了!”
  绿爱接过匕首,齐头皮一刀割去,那根粗大发辫便留在了她的手中。头发披散了开去,遮住了赵寄客的面庞。那一头的望发又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头怒狮。他别过了头,又摇了一下,便要走。却被那只刚才剪辫子的手拉住了手肘。
  “你会死吗?”
  沈绿村警告说:“回去,拉拉扯扯干什么。寄客你不会在乎吧。女人嘛……”
  “我不会死,向你保证。”赵寄客披着一头乱发。当他发现他的话中多了从未有过的口气,心里便很恼火,他就一把扯开了沈绿爱拉住他的手臂,一下子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沈绿爱回过头来,她很激动,眼眶中都是泪水,有些语无伦次地对大哥说:“我不问你会不会死,懂吗?因为你是肯定不会死的。懂吗……”
  “不懂。”大哥皱着眉头回答,“你再任性多嘴,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去。”
  入夜,忘忧楼杭府的门被人轻轻敲响。正静坐卧室独自看守着军械弹药的主人杭天醉一跃而起,激动得牙根发颤,拖着拖鞋便往客房外冲,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敢死队员们。一个中年男人携带着一位十岁光景的女孩,身着和服,见了他,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杭天醉十分惊诧,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东洋人,和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正在纳闷中,那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说:“冒昧,冒昧。杭先生还认得我吗?”
  杭天醉看着这个留有仁丹胡子的说一口流利汉语的日本人,似曾相识,却记不得在哪里了。
  “我是羽田,在拱表桥开的照相馆。还记得吗?那次福禄堂事件。”
  杭天醉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恰是一年前他从吴升手下救出的羽田。连忙请他们坐了,羽田却不坐,介绍他身旁的女孩子说:“她叫叶子,我的独生女儿。去年蒙你救命之后,我便回了国,这次,把叶子也带来了。今天她是专门来致谢的,感谢你救了她的父亲,她一定要来,我也就遂了她的心愿了。”
  叶子看来还不懂汉语,但从大人的交谈中明白了意思,她突然跪倒在地,头额触在花砖上,嘴里一连串日语,倒把杭天醉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拉这日本小姑娘。叶子抬起头,杭天醉看见了她那张绢人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她继续用日语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会儿快,一会儿又说不下去了。她的父亲在一边替她翻译:
  “叶子说,感谢中国叔叔救了我父亲的命,同时也救了我的命。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亲把我寄养在人家家里,自己来了中国。去年我寄养的那户人家搬迁走了,说好要我父亲领了我去的。如果那一次我父亲被打死了,那么,我也就活不下去了。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说到这时,羽田的声音便咽,热泪盈眶,腰又深深地曲了下去。
  杭天醉本来就是个性情中人,听了这话,深为感动,连忙请他们坐下,又叫婉罗去找隔壁厢房住着的小茶,让她把嘉和、嘉平带了过来。
  两兄弟同父异母同日出生,已经够戏剧化了,命运又安排在同一个极其特殊的夜晚,让他们同时相识一位异国的小小女郎。叶子长得异常清丽细白,又软又黑的头发,用一块丝帕扎了,挂在后脑,小小的和服,看上去十分有趣。小茶忍不住夸道:“真像一个小绢人。”去 一,再 月羽田见了杭家的这二位公子,一个沉静温和,一个灵敏聪慧。问年龄,他们三个,竟然一般大,算起来,还是叶子小几个感慨了一声:“真是柳绿花红啊。”杭天醉心弦一动,说:“先生此语,大有禅意。”羽田问:“杭先生平日也习禅?”“真茶人者,无有不通禅的。”
  羽田露出笑容:“他乡遇知音了。”说完,对叶子说,“好女儿,把你从日本带来的礼物,恭恭敬敬地献给父亲的救命恩人吧。”
  叶子听了,赶紧从随身带的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了,又是纸包,纸包打开了,又是一块丝绸包着的东西,再把那丝绸也打开了,叶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敞口笠帽圈足茶盏。背光处,看不甚清楚,父亲羽田拿过了烛台,自上而下,照耀着它。
  真是神奇。那黑色的盏面上,胎厚色黑的釉中,竟然被烛光照耀出了细丝状的银色结晶,形如那洁白的兔毫。杭天醉见了,一激动,连鞋都顾不上拖了,赤着脚连声招呼:“你们都过来看,你们都过来看。”
  两个儿子把头也凑了过来,看着这只日本小姑娘手里的黑盏。
  “还记得上回爹带你们在茶楼上见识过的那些茶具,凡那黑色里头夹银丝做的,叫什么?”杭天醉启发儿子们。
  “我忘了/'嘉平说,”那么多,还有那些字画,我光记住了那个鬼,他也是吃鬼的。“嘉平坦坦荡荡说了那么多。嘉和补充说:”那是钟值。“
  嘉平对叶子说:“你叫我哥说,他什么都记得住,爹说什么他都知道。”
  叶子就笑盈盈地面向嘉和。这样的笑,嘉平就有些发酸,为了掩饰发酸,他就更加笑,还催着嘉和:“快说呀!快说呀!”
  嘉和看看爹,说:“这是兔毫盏,是福建建窑的。让我看看,这盏底有没有字?”
  叶子把盏翻了过来,烛光下照出了刻着的“供御”二字。
  杭天醉一声“啊呀”,腿都要软了下去,连连地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官窑之器,宋徽宗斗茶用的,这个礼太重了。”
  羽田摆摆手,说:“礼虽重,毕竟依旧是贵国的宝物。不知前朝哪一代人飘洋过海,带去日本,如今又带了回来。此间的轮回往返,倒也是顺乎中国人心目中的天意了吧。”
  说完,他叽哩咕嘻地对女儿说了一阵,女儿也皱着小眉头问了一阵。羽田又用汉语说:“我女儿想问问先生,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喜欢用这样的黑色的碗?”
  杭天醉一听,说了一声你等等,赤着脚就往书房里跑,小茶拖着一双鞋跟在他后面转,连句话都插不上。一会儿,他拿出一本木刻线装本。恰是蔡君漠的《茶录》,翻开他要的那一页,便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纣黑纹如黑毫,其坯微厚,馆之久,热难冷,最为妥用,出他处者皆不及也。”
  “懂吗?”他问小姑娘。
  叶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杭天醉大笑。对嘉平说:“你OJ两个,带妹妹去嘉平屋里玩去,小茶你照顾着他们,叫婉罗取今年上好的龙井茶二斤,就是少夫人带去她哥哥家的茶,用锡罐子装了备好。我和羽田先生说一会儿话,别吵着我们,啊。”
  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杭天醉与羽田二人时,杭天醉才毕恭毕敬,给羽田作了个深揖,说:“羽田兄,如果我不曾弄错的话,您定是茶道中人了。”
  “杭先生不亏事茶世家,鄙人正是茶道中里千家家元的人,习茶半生。”
  “怪不得你有如此贵重的器物世传。今日有闲,先生能否为我一解贵国茶道之谜呢?”
  想必此时,杭少爷杭天醉早已把起义啊革命啊丢到了身后,满脑子都是他的玄乎其玄的茶道了。
  偏巧杭天醉碰到了这位羽田君和他是一种类型的人物,不过整个家族更为没落罢了。明治维新的日本,与新兴的暴发户产生的同时,贵族中依旧有人跌得一落千丈,他们保留着精致细腻的品味,同时又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羽田就是其中之一。深厚的汉学根底和一手拍照的谋生技艺并未给家道带来中兴,漂泊异国他乡,对这个人到中年的男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把祖上遗留的宝物赠予杭氏,除了感激之情以外,还有更深的附托在后。不曾想到,中国还有一位才情横溢的青年商人,虽有万贯家产,却更向往玄妙的非现实生活。羽田到中国已有十年了,第一次侃侃而谈,向异国的人介绍本国的茶道。
  公元815年,在中国,是唐代的宪宗当政,而在日本,则是平安朝的磋峨天皇临朝了。
  那一年的闰七月二十八日,一位去中国留学两年后归来的僧人空海,给天皇上了一份《空海奉献表》,其中说道:……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
  这便是日本人最早的饮茶记录了。
  但是,在此之前的十年,另外有一位叫最澄的高僧中国带回了茶籽,种在了日古神社旁边。
  这便是日本最古的茶园了。已经从这两位大法师,前者创立了真言宗,后者创立了天台宗,他们和皇帝的关系很好。他们二人之间,本来关系也很密切,且一同去中国学佛,最澄还和他的弟子泰范拜了空海为师。谁知一来二往,泰范干脆不要自己师父,跑到空海那里去了。
  最澄怎么办呢?他想到了茶。一口气寄了十斤,想以此唤回泰范。然而没有用,因为空海也有茶。
  但是,写下日本饮茶史第一页的,还不是前两位,而是一个叫永忠的高僧。他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年,和中国的茶圣陆羽是同时代人。他在中国的寺庙中品茶的时候,中国文人刚刚开始了手握茶经坐以品饮的茶的黄金时代。他回国后,在自己的寺院中接待嗟峨天皇,献上的就是一碗煎茶。
  平安朝的茶烟,弥漫着高玄神秘的唐文化神韵。诗歌中这样吟哦着:萧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
  人们崇唐述汉,从中国大陆进口的一切东西,都让他们喜欢,相当稀有的茶,便成为极风雅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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