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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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皮人-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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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晚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个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的对。”李缅宁只是一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噗哧一笑,她极诚恳根关切地对李缅宁说:“往后真得改改了。”“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肖科平心满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什么”?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B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B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呐。”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B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执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第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生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呵?”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酒轻抉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绒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李缅宁正在衔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抬起头。
  澳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普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从告摄影般地鲜艳。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响声。
  “你使的是哪种片子的增白粉蜜,奥珙么?”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颜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贴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嘛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七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帷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呵,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茵镜的天空,渐渐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平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真够纯情的。”“的解,承认。”“特感动——我。”“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是你什么?”“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一个肥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地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咱大鼓书的胖女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呐,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汉子仇仇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么?就觉得亚赛威士忌!”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汉戏!”钱康陪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白脸!”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呵。”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呵,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
  果然!好呵,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一弄肚歪。”“这贡献还小么?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么?”“还在还在。”“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是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磅不’?”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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