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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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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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大,终于把她吞没了。但是,她有时混和着悲哀与游戏的心情向焕之这样说:“哪里说得定我不会难产?哪里说得定我不会被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如果那样,我不久就要完了!”
  焕之真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与她渐渐滋长的母爱是个矛盾。而热恋着丈夫的妇人也决不肯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恋爱的火焰在她心头逐渐熄灭了么?他祈祷神抵似地抖声说:“这是幻想,一定没有的事!你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想……”
  他想她的心思太空闲了,才去理会那些里巷的琐事,又想入非非地构成可怖的境界来恐吓自己,如果让她的心思担任一点工作,该会好得多。便说:“你在家里躺着,又不睡熟,自然引起了这些幻想。为什么不看看书呢?你说要看什么书;家里没有的,我可以从学校里检来,写信上海会寄来。”
  她的回答尤其出乎焕之的意料:“看书?多么闲适的事!可惜现在我没有这福分!小东西在里面(她慈爱地一笑,用手指指着腹部)像练武功似的,一会儿一拳,一会儿又是一脚,我这身体迟早会给他搞得破裂的;我的心思却又早已破裂,想起这个,马上不着不落地想到那个,结果是一个都想不清。你看,叫我看书,还不是让书来看我这副讨厌脸相罢了?”
  焕之一时没有话说。他想她那种厌倦书籍的态度,哪里像几个月之前还嗜书如命的好学者。就说变更,也不至于这样快吧。他不转瞬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现在这躯壳里,找出从前的她来。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上说:“照我现在的感觉,恐怕要同书籍长久地分手了!小东西一出生,什么都得给他操心。而这个心就是看书的那个心;移在这边,当然要放弃那边。哈!念书,念书,到此刻这个梦做完了。”她淡淡地笑着,似乎在嘲讽别人的可笑行径。她没想到为了做这个梦,自己曾付出多少的精勤奋励,作为代价,所以说着“做完了”,很少惋惜留恋的意思。当然,自立的企图等等也不再来叩她的心门;几年来常常暗自矜夸的,全都消散得不留踪影了。
  焕之忽然吃惊地喊出来,他那惶恐的神色有如失去了生命的依据似的。“你不能同书籍分手,你不能!你将来仍旧要在学校里任事,现在不过是请假……”
  “你这样想么?我的教师生涯恐怕完毕了!干这个需要一种力量;现在我身体里是没有了,将来未必会重生吧。从前往往取笑前班的同学,学的是师范,做的是妻子。现在轮到自己了;我已做了你的妻子,还能做什么别的呢!”
  这样,佩璋已变更得非常厉害,在焕之看来,几乎同以前是两个人。但若从她整个的生命看,却还是一贯的。她赋有女性的传统性格;环境的刺激与观感,引起了她自立的意志,服务的兴味,这当然十分绚烂,但究竟非由内发,坚牢的程度是很差的;所以仅仅由于生理的变化,就使她放了手,露出本来的面目。假如没有升学入师范的那个段落,那末她说这些话,表示这种态度,就不觉得她是变更了。
  家务早已归政于老太太,老太太还是用她几十年来的老法子。佩璋常在焕之面前有不满的批评。焕之虽不斥责佩璋,却也不肯附和她的论调;他总是这样说:“妈妈有她的习惯与背景,我们应该了解她。”
  一句比较严重的话,惟恐使佩璋难堪,没有说出来的是“我们是幼辈,不应该寻瘢索斑批评长辈的行为!”
  然而他对于家政未尝不失望。什么用适当的方法处理家务,使它事半而功倍;什么余下的工夫就阅读书报,接待友朋,搞一些轻松的玩艺,或者到风景佳胜的地方去散步:这些都像诱人的幻影一样,只在初结婚的一两个月里朦胧地望见了一点儿,以后就完全杳然、家庭里所见的是摘菜根,破鱼肚,洗衣服,淘饭米,以及佩璋渐渐消损的容颜,困疲偃卧的姿态等等,虽不至于发生恶感,可也并无佳趣。谈起快要加入这个家庭的小生命,当然感到新鲜温暖的意味;但一转念想到所付的代价,就只有暗自在心头叹气了。
  他得到一个结论: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但失去了一个恋人,一个同志!幻灭的悲凉网住他的心,比较去年感觉学生倦怠玩忽的时候,别有一种难受的况味。
  第19章
  学校里罢了课!实际上与放假没有什么差别,但从这两个字所含的不安静意义上,全镇的人心就起了异感。学校门前用木板搭了一个台,上头榆树榉树的浓荫覆盖着,太阳光又让重云遮了,气象就显得凄惨,像举行殡殓的场面。一棵树干上贴起五六尺长的一张白纸,墨汁淋漓地写着“救国演讲”几个大字。大家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互相传告,都跑来听;不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二三百人。
  如果要赞颂报纸的功效,这就是个明显的证据:假若每天没有几十份上海报由航船带来,这个镇上的人就将同蒙在鼓里一样,不知道他们的国家正处于怎样的地位,遇到了怎样的事情,靠着几十份的上海报,他们知道欧洲发疯一般的大战争停止了;他们知道国际间的新局面将在凡尔赛和会中公开地决定了;他们知道中国的希望很大,列强对于中国的一切束缚,已由中国代表在和会中提出废除的要求了。这些消息构成个朦胧的佳境,闪现在大众面前:“佳境已经望见了,脚踏实地的时期当然不会远。”大众这样想着,似觉自己身上“中国人的负担”已轻了一半。但那个未来佳境究竟是朦胧的,随后传来的一些消息就把它打得粉碎。“公开决定”是做梦的话;谁有强力才配开口,开口才算一句话!“废除一切束缚”是这会儿还谈不到;再加上几重束缚,倒是颇有可能的事!世界有强权,没有公理啊!中国有卖国贼,没有政治家啊!这些怨愤凝结郁塞,终于爆发开来:这就是北京专科以上学生激烈的示威运动。他们打伤了高官,火烧了邸宅;他们成队地被捕,却一致表示刚强不屈的精神。一种感觉一时普遍于各地的民众:北京学生正代行了大众要行的事。各地的学生尤其激昂,他们罢了课,组织学生会,起来作大规模的宣传。于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事情陆续发生,而执掌交通的铁路工人也有联合罢工的风说。这种情形在中国从来不曾有过;仿佛可以这样说,这是中国人意识到国家的第一遭,是大众的心凝集于一,对一件大事情表示反抗意志的新纪元。
  这里镇上一般人虽然大都不知道距离北京多少远,但怀着愤激心情的却居大多数。表示愤激就只有对着报叹气,或者傍着讲报的人击桌子;然而这的确是出于真诚的,并没一点儿虚假。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赵举人也在茶馆里发表议论:“这班家伙,只知道自肥;什么国利民福,梦也不曾做到!这回给学生处罚得好。如果打死一两个,那更好,好叫人家看看卖国贼作得作不得!”高小里经教职员议决,为同情于各地民众并鼓动爱国情绪起见,罢课三天。
  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呼吸有一种窒塞的感觉。泥地上是粘粘的。重云越叠越厚。可厌的梅雨期快开始了。几百个听众聚集在台前,脸色同天容一样阴沉;中间有几个艳装的浮浪女郎,平时惯在市街中嘻嘻哈哈经过的,这时也收起她们的笑,只互相依傍着轻轻说话。十几个学生各拿着一叠油印品分发给大众;大众接在手里看,是日本对中国提出的二十一条件的“节要”。那二十一条件的提出,使中国特地规定一个国耻日,逢到那一日各地开会纪念,表示知耻,并图奋发,到这时也有四年了;最近的外交纠纷,大部分也由于此;但它的内容是什么,大家似乎茫然。现在接在手里的正就是那东西,当然就专心一意看下去。一些不识字的人听别人喃喃念诵,也知道纸上写的就是那个怪物,便折起来藏在衣袋里;仿佛想道,总有一天剖开它的心肺来看!
  一阵铃声响,蒋冰如上了台,开始演讲。他的演讲偏重在叙述,把这一次北京学生的所谓“五四运动”的原因近由顺次说明,不带感情,却有激动的力量。末了说:“现在,各地的工界、商界、学界牺牲了他们的工作、营业、学业,一致起来表示他们的意思了!那意思里包含多少条目,那些条目该是怎样的东西,我不说,我不用说,因为各位心里同别地的各界一样地明白不过。我们眼前的问题是:怎样贯彻我们的意思?贯彻我们的意思要怎样发挥我们的力量?”冰如说到这里就下台。台下没有带点儿浮嚣意味的拍手声,也没有这边一簇人那边一簇人随意谈说的絮语声,仅有个郁塞得快要爆裂开来的静默。
  第二个登台的是倪焕之。近来他的愤激似乎比任何人都厉害;他的身躯虽然在南方,他的心灵却飞驰到北京,参加学生的队伍,学生奔走,学生呼号,学生被监禁,受饥饿,他的心灵仿佛都有一份儿。他一方面愤恨执政的懦弱和卑污,列强的贪残和不义,一方面也痛惜同胞的昏顽和乏力。民族国家的事情,大家看得同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单让一些贪婪无耻的人,并不是由大家推选,却是自己厚着脸皮出来担当天下之重任的人,去包办,去作买卖,事情哪里会不糟!应该彻底改变过来,大家把民族国家的事情担上肩膀,才是真正的生路啊!——几年以来他那不爱看报、不高兴记忆一些武人的升沉成败的习性,到这时候他觉得应该修正了;必须明了现状,才不至于一概不管;武人的升沉成败里头就交织着民族国家的命运,又岂仅是武人的私事呢。——他恨不得接近所有的中国人,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们,让他们立刻觉悟过来。此刻登台演讲,台下虽然只有几百人,他却抱着面对全中国人那样的热情。他的呼吸很急促,胸隔间似乎有一股气尽往上涌,阻碍着他的说话,致使嘴里说的没有心里想的那么尽情通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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