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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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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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教育的书;又想不回家去,就住在校里过夏也好,这样可以每天同冰如讨论,又可以照料农场的一切,而且也……
  “我不是说你们以前干的一定有错;不过说暑假里加一番详细的研究,可以搞得更好。”
  斜阳把人影拉得更长了。焕之忽然觉察自己的影子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几乎成为一个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主宰着他,使他睁着近乎迷醉的眼,重又向她端详。一排新挑的额发仿佛大晴天闲逸地停在远处的青云;两颗眼瞳竟是小仙人的洞窟,璀璨地闪着珍宝的光;那淡红的双颊上,浮着甜蜜的明慧的浅笑,假如谁把脸儿贴上去,那是何等幸福何等艳丽的梦啊!而一双苗条的手拈弄着白夏布衫的下缘,丝缎鞋的后跟着地,两个脚尖慢慢地向左向右移转,这中间表白她心头流荡着无限的柔情。
  他从来不曾看见她有今天这样美,也从来不曾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只想把整个自己向她粘贴过去。他的鼻子上略微出着汗,但两只手似乎有点儿冷,而且不很捏得拢来;心房是突突地急跳,自己听得见那种不平静的声音。
  他的身子耸一耸,兴奋地说:“暑假里我不预备回去。”
  “那好极了!”金小姐无意地流露了心声,脸上更染上一层红晕,差不多与亭子那边盛开的夹竹桃一样颜色。
  “为什么?”焕之有意问一句。
  “下学期我们要实习了;我自觉懂得太少,不够应用;倪先生在这里,可以常常请教。”金小姐用青年女郎天真烂漫的态度来掩饰骨子里的不自然。
  “说什么请教?我愿意把自己想的同别人谈谈,也喜欢听听别人想的;但是除了冰如先生,谈话的人太少了!金小姐,你不要说请教,就说同我谈话,行么?”
  “行固然行。但我确实佩服你们的主张和办法,说请教也不是虚矫的话。”金小姐说罢,飘逸地旋一转身,随即抚爱似地玩弄那手掌形的麻叶。
  “金小姐,你才可以佩服呢,”焕之略微凑近金小姐,语声柔和,可是有点儿发抖。“我好些时心头烦扰,觉得很没趣,力自振作,又不见效果;此刻你来了,只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就把我振作起来了。我依然是个乐观主义者了,我昂着胸承受希望的光辉。”
  他转身向西,全身沐着夕阳的温和的金光。
  金小姐非意识地摘下一小片麻叶,用两个指头夹着在空中舞动,回转身问焕之说:“真的么?我不相信我的话有这么大的功效。”虽然这样说,欣幸成功的意思已经含蓄在语气之间,甚至还带着“我的话竟有这样大的功效”的夸耀心情。
  “我真盼望每逢感到烦扰时,金小姐就用名贵的几句话给我开导呢!”是焕之的热诚的回答。
  这一句话,好像那生翅膀的顽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窝。她喝醉了酒似的,浑身酥酥麻麻,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同时,一种几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识也涌现了,她知道这一出戏再演下去将是个怎样的场面,而阻止这个场面的实现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说什么,只好遥对着亭子那边的夹竹桃出神。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晚风拂过,花草的叶子瑟瑟作响,带着凉爽的意味。有纯粹本镇口音的歌声从学校旁侧那条河边送来,是渔人在那里投网打鱼,唱着消遣;这工作将延续到明天早上才歇呢。
  “谈话的人太少了!”焕之反复咏叹地重说刚才说的一句话,总算把沉默冲破了。“亭子里有竹椅子,我们可以去坐坐,再谈一会。”
  于是两人一同到亭子里,八字分开地坐下,朝着亭外一座小火山似的一丛夹竹桃。东方天边的云承着日光,反射鲜明的红色,灿烂而有逸趣,使金小姐时常抬起头来。
  他们从谈话的人少谈到彼此的朋友,从朋友谈到家庭。焕之说可惜镇上没有相当房子的出租,不能迎接母亲来同住。这触动了金小姐的伤感,嘴里不说,心里嫉妒地想,焕之有母亲,她却没有。随后提到树伯。焕之说,不客气地批评起来,像树怕那样的人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不是值得佩服的;因为他只有一个狭小的现实世界,一个家庭,一份家产,一个乡镇,他的一切言动都表示他只是那个狭小世界里的人民。金小姐同意焕之的批评,不过加上说,哥哥待她很好,而嫂嫂的情分也不亚于哥哥,这很难得。
  后来谈到《新青年》杂志上成为讨论中心的文学改良问题。
  “当然要改良,”焕之的神情颇激昂,“内容和形式,都需要改良。自来所谓大家的文章,除掉卫道的门面话,抄袭摹拟而来的虚浮话,还剩些什么东西?无论诗词散文,好久好久已堕入虚矫、做作、浅薄、无聊的陷阱;严格地说,那样的东西就不配叫文学!”
  “他们主张用白话写文章呢。”
  “我很赞成用白话写文章。我们嘴里说的是白话,脑子里想的凝成固定的形式时也依靠白话,为什么写下来时却要转换成文言呢?写白话,达意来得真切,传神来得妙肖。真切和妙肖是文学所需求的;不该用白话来作文学的工具么?”
  “我想,改用了白话,在教育上有大大的帮助。”
  “当然。我们现在教国文,最是事倍功半的事;一课一课地教下去,做的是什么?哈!笑话极了,无非注释讲解的工夫。如果改用白话,一切功课就减少了文字上的障碍;在国文课,就可以从事文学的欣赏,思想的锻炼,文法的练习,好处不在小呢。——不过这是伴随的效果。主张改良文学用白话写文学作品,原不专注在这上边;只从文学本身及其将来着想,自然归到不得不改良的结论。”
  “倪先生,你看这种主张能得到大众的支持么?反对的人很不少呢。”
  “哪一种革新的运动不受人反对?”焕之连类想起春间的农场风潮,言下颇有感慨。“但是我相信文学改良终于会成为一种思潮;我仿佛感觉到举起胳臂会合到这个旗帜下的人们已经提起他们的脚步了。而且,这种思潮将冲击到别的方面去,不仅改良文学而已。”
  “这是预言,待将来看应验不应验。”
  “就如妇女,我们现在想起来,因为风俗习惯的拘束,感受的痛苦和不平不知有多少。对于妇女问题,不该也发生一种改革的思潮么?”
  “女子吃亏在求知识的机会不能与男子平等,故而不容易独立,自由。”金小姐说这一句,对于自己能进师范学校,而且年底就要毕业了,感到满足甚至于骄傲的心情。
  “这当然不错,不过没有这样简单。”焕之的话停止了,思想同瓜蔓一样爬开来,又模糊又纷繁;捉住中间的一段一节如恋爱婚姻之类的题目来谈,是眼前热切的欲望。但是那些不比文学改良论,尤其因为面对的是不仅相与谈谈的金小姐,一时竟难于发端。早就不平静的心更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了。
  阳光完全消逝了,天空现出和平的暗蓝色。植物全都苍然,笼上一层轻烟,形象就模糊起来。亭子里对坐着的两个人似乎都不想站起来;此情此景是怎样的一种况味,彼此感觉也同暮色一样朦胧。
  煤屑路上有人走来了。从那脚声,焕之知道是水根。
  “倪先生,吃晚饭了,”水根没走到亭前,就停步用重浊的声音叫唤。
  他固定了回转身去的姿势,又说:“张勋打到北京,宣统小皇帝又坐龙廷了;他们刚看了报,报上那样说。”
  “什么!有这样的事!”焕之霍地站起来,觉得眼前完全黑暗了……
  第15章
  幸而所谓复辟事件只是一幕可笑的喜剧,焕之愤激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他有很多的暇豫去想时刻纠缠在心上的重大问题。
  他想他是爱着金小姐了;金小姐的一句话有使他振作的力量,他在她旁边,便觉一切都有光辉,整个生命沐浴在青春的欢快里,这就可知不仅是朋友间的情愫了。虽然还是初次擎起恋爱的酒杯,而金小姐那样的对手实在是非常适切,多方选择也难以选到的;还有怎么样的人能胜过她,他简直不能想象。
  未来的生活像神仙境界一样涌现在眼前了:两个心灵,为了爱,胶粘融合为一个;虽只一个,却无异占有了全世界,寂寞烦优等等无论如何也侵袭不进来,充塞着的是生意与愉悦。事业当然仍旧是终身以之的教育;两个人共同努力,讨究更多,兴味更多,而成功也更多。新家庭里完全屏绝普通家庭那种纷乱庸俗的气氛:那是个甜美的窝,每个角落里,每扇窗子边,都印上艺术的灵思的标记,流荡着和悦恬美的空气;而其间交颈呢哺的鸟儿就是他和她。
  生活的意义不是充分发展自己和享受幸福么?教育是现在正在从事,而且要永远干下去的,干得绝对不敷衍,总是追求那更合理更有益于学生的理想和方法;发展自己是庶几乎相近了。假如恋爱方面又成功,那么整个生活就像一首美丽的诗,那种幸福的享受,岂是寻常容易得到的。够了,够了,生活给予他太多的好意,他大可以自傲地说一声“不虚此生”了!
  这种思念像秘藏的珍宝一样,连平时无所不谈的冰如也不告诉,他把它藏在心里,温馨地自己赏玩,赏玩的地点自然以农场最为适宜;农场里有花木,清露滴上绿叶咯,月光笼着花儿咯,都足以润泽恋情,使它更为茂盛;农场又是金小姐逗留过两点钟光景的地方,要展读她当时一转身一顾盼的消逝而永不消逝的印象,也惟有在原地方尤有意味。
  这一晚他吃过晚饭,两足又不自主地往农场踱去。心想明天要乘船回家了,半年的学校生涯至此告终;不禁起一种并非伤感可是有点儿怅然的情绪。
  他原想住在校里过夏,但是母亲要他回家,说既然放了假,总该回去陪陪她,便把先前的拟议取消了。他把农场的照料托了冰如;虽然放假,学生还是要来看顾手种的东西的,所谓照料,实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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