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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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编-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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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阳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齐知道,怪他多嘴的时候,已经传播开去,没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么埋怨他;只在心里想:父亲不肯把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很有些眼力。
  叔齐的预料也并不错:这结果坏得很,不但村里时常讲到他们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来看他们的人。有的当他们名人,有的当他们怪物,有的当他们古董。甚至于跟着看怎样采,围着看怎样吃,指手画脚,问长问短,令人头昏。而且对付还须谦虚,倘使略不小心,皱一皱眉,就难免有人说是“发脾气”。
  不过舆论还是好的方面多。后来连小姐太太,也有几个人来看了,回家去都摇头,说是“不好看”,上了一个大当。
  终于还引动了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27)。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做着祭酒(28),因为知道天命有归,便带着五十车行李和八百个奴婢,来投明主了。可惜已在会师盟津的前几天,兵马事忙,来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车货物和七百五十个奴婢,另外给子两顷首阳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学。他也喜欢弄文学,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学概论,气闷已久,便叫家丁打轿,找那两个老头子,谈谈文学去了;尤其是诗歌,因为他也是诗人,已经做好一本诗集子。
  然而谈过之后,他一上轿就摇头,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气愤。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不来诗歌的。第一、是穷:谋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诗?第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敦厚”;第三、是有议论,失了诗的“温柔”。(29)尤其可议的是他们的品格,通体都是矛盾。于是他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30),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这时候,伯夷和叔齐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这并非为了忙于应酬,因为参观者倒在逐渐的减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经逐渐的减少,每天要找一捧,总得费许多力,走许多路。
  然而祸不单行。掉在井里面的时候,上面偏又来了一块大石头。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先前是没有见过的,看她模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叔齐仰起脸来,连忙陪笑,点点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31)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六
  樵夫偶然发见了伯夷和叔齐都缩做一团,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是大约这之后的二十天。并没有烂,虽然因为瘦,但也可见死的并不久;老羊皮袍却没有垫着,不知道弄到那里去了。这消息一传到村子里,又哄动了一大批来看的人,来来往往,一直闹到夜。结果是有几个多事的人,就地用黄土把他们埋起来,还商量立一块石碑,刻上几个字,给后来好做古迹。
  然而合村里没有人能写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写。
  “他们不配我来写,”他说。“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为艺术而艺术’。你瞧,这样的诗,可是有永久性的: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那里去呢?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但‘怨’,简直‘骂’了。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
  文盲们不大懂得他的议论,但看见声势汹汹,知道一定是反对的意思,也只好作罢了。伯夷和叔齐的丧事,就这样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有时还谈起他们的事情来。有人说是老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因为他从小丙君府上的鸦头阿金姐(32)那里听来: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经上山去奚落他们了几句,傻瓜总是脾气大,大约就生气了,绝了食撒赖,可是撒赖只落得一个自己死。
  于是许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说她很聪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却并不以为伯夷叔齐的死掉,是和她有关系的。自然,她上山去开了几句玩笑,是事实,不过这仅仅是推笑。那两个傻瓜发脾气,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实,不过并没有死,倒招来了很大的运气。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33)您瞧,他们还不只好饿死吗?那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不知怎的,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了。即使有时还会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关于伯夷和叔齐,《史记·伯夷列传》中有如下的记载:“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3)商王指商纣,姓子名受,是商代最末的一个帝王。
  (4)散宜生周初功臣。商代末年往归西伯(周文王),以后曾似武王伐纣。
  (5)关于太师疵和少师强,《史记·周本纪》载:“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太师、少师都是乐官名。据《周礼·春官》郑玄注,凡担任这种官职的,都是盲人。
  (6)关于纣王砍脚、剖心的事,《尚书·泰誓》有如下记载:“今商王受……□(斫)朝善之胫,剖贤人之心。”《太平御览》卷八十三引《帝王世纪》:“帝纣□朝善之胫而视其髓。”又《史记·殷本纪》也记有比干被剖心的事:“纣愈淫乱不止。……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7)西伯肯养老西伯即周文王姬昌;商纣时为西伯,死后谥为文王。《史记》的《周本纪》和《伯夷列传》都说“西伯善养老”。《周本纪》说他“笃仁、敬老、慈少”。
  (8)大告示《史记·周本纪》载武王率师渡过盟津以后,曾发布誓师辞,即所谓《太(泰)誓》。这里的“告示”,除首尾“照得”“此示”数字外,都是《太誓》的原文。“毁坏其三正,离□其王父母弟”,意思是毁坏了天、地、人的正道,抛弃他的祖辈和弟兄不用。
  (9)九旒云罕旗《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克商后举行祭社典礼,有“百夫荷罕旗以先驱”的记载;南朝宋裴骃《集解》说:“蔡邕《独断》曰:‘前驱有九旒云罕。’”据《文选·东京赋》薛综注,云罕和九旒,都是旌旗的名称。
  (10)周王发即周武王姬发,文王之子。《史记·周本纪》记有武王出兵的情形:“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又以下记牧野誓师时情形,有“武王左杖黄钺(黄斧头),右秉白旄(白牛尾)”的句子。
  (11)姜太公即姜尚。《史记·齐世家》说文王在渭水之滨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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