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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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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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爷,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多还是苦难多?”依稀记得,我曾经在香火堂下怯生生问他。他脸色发青,棉花帽歪到一边,露出被人鄙视的秃顶,颤着厚厚的唇,一句话也不说。眼里面流露的,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对一个古老的知识分子而言,那叫无奈,叫荒凉,叫迷惑。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落雨。祭祀的人们开始放鞭炮了。有一两朵火花窜到我面前,哧溜一声,化作青烟,慢慢升上高处不见了。
  三十七
  谢天谢地,寒假总算熬到头。
  一早起床,帮妹妹收拾完她的行李,又到爷爷家请了安。我开始在曾祖爷作过大文章的书房里整理该带的东西。两包红茶,《万历十五年》,《阅微草堂笔记》,磁化杯,厚厚的一迭书学费,看了一半的《乱世佳人》。
  喜鹊房前房后喝着歌,太阳也红得很,什么也不像,就像太阳。卡儿坐在梨子树下啃骨头,弟弟给它套上红飘带,火辣辣的,怪刺眼。父亲要去北海,昨天讲好,等水电局小车下来我们一起走。蛰居数十天的燕山,别气别气,无聊请来红砖房寻我。
  母亲暗暗难过。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说走就走得风清烟静。十多间瓦房留给她一人守,咋都说不过去。我小跑着穿过院子,跳过厨房的门槛立在母亲面前说。
  “端午节一定回家,说不准给你带个媳妇。”
  妈信以为真。
  “我正愁没人吃棕子。不过,我看你衣食都难求。嫁男嫁汉,穿衣吃饭。我才不听你什么新世纪旧世纪的。”
  “妈,别这么小看你的儿子好不好?”我做作起来,“你相不相信,五百公里外的地方,有个姑娘为你的儿子饭不思茶不饮?”
  “又没见你去拜年。”妈说。
  “他们拜他们的,有酒有肉自家吃不好?”我边剁肉沫边说,“我找的是个不要酒不要肉的好媳妇。”
  话虽说得好听,心中却没多大谱儿。送俄罗斯上车那天,我跟她说开学初去接她,她不准。
  “我们湘西,尤其我们那条街,呀,别讲了,特别我们那幢楼,群众的闲心大得容不下半边生面孔。”她这样推塞,我也不好固执。各有各难念的经。况且我还知道美好的生活往往是游历在愿望之外。
  “真到那天,我们也不会亏待人家。谁家没有门进门出?”妈往锅里加瓢水,继续说。“是说你又在找女朋友。真是的?依我看往后有工作再找。前年找的那个最后咋不见动静?依我看,不晚也晚了……”
  我装聋作哑,肉沫剁得震天响。
  妈不是吃素的。别看她不出门,给她小报告的人却不少。说不定有天她会敲红砖房的门。俄罗斯,我家会接受你不?你家呢?大不了私奔,打一辈子的工,租一辈子的房子,谈一辈子的恋爱。二十九个省,一个省住一年也是二十九年。人一生有几个二十九?我听见汽车声了。‘我爱,我就要回到你身边’。这话对斯佳丽并不适合,我们倒用得上。
  三十八
  不是玩深沉,初初追俄罗斯时,我说过,愿意过一种有牵挂有等待的生活。这下可好,快一个星期了,还不见俄罗斯踪影,看来真是报应。
  一大清早起床,读完辜鸿铭的几则遗事,对这位早年在北大独树一帜的才子,我感觉上总有些不是滋味。便左手抱了右手,呆呆立在《最后的审判》面前。
  “干脆画我们几个人进去,反正是闹着玩。”
  “身份呢?”
  “我吗?耶稣的亲戚。春风得意。”
  “我呢?”
  “自然还是我的恋人。面带侥幸。”
  罗妈过来请去她家喝甜酒,我才回过神。门外闹轰轰的,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喝完甜酒,寨邻寨中来看罗妈家新女婿的邻居们慢慢散去。小院陡然又陷入深深的沉寂。回了三姑娘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拆被套在院子里洗。
  中巴车在眼皮底下跑来跑去。天已疲惫,仍没有一辆车停在路口。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一听到亮汪汪的喇叭声,忍不住迅速抬头——那不是,上学期有个周末,我也是在院子里洗着洗着,俄罗斯果真一下子飘到身边。
  “不注意,车跑到在桥底下。又从那边往回跑,脚痛死了。”她抱怨完毕,乖乖绾起衣袖做我下手,小家碧玉的体贴,摆得明明显显。我于是大言喊车停在路口的本事如何绝。不但算准油门路面,还充分摸清驾驶员的技术和习性。十之八九,车都是哧溜溜停在路口。隔了一个多假期,我仍旧为那卖弄理性地满足。智慧真是无所不在。
  洗完被子,我开始感觉到冷了。回到房里,披上大衣仍不管用,我索性坐到电炉边小椅子上,想一想那个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却备受辜先生奚落的毛姆先生,眯上眼,从门缝往外看。
  明天就要开学,新的生活,羞答答地站在门外。
  三十九
  “南哥,米多吗?”俄罗斯抬着电饭煲到我面前问。
  就这样,克林顿在白宫与莱温斯基秋波乱送的日子,一个女人,拖着宽大的布鞋,蹲在我面前,认认真真向我请教煮饭的事。
  搭脚到书桌上,我往椅子后仰了仰,换上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式。
  米多吗?比尔?;克林顿!
  房间里游荡着Mozart的《回旋曲》,间或有鸡蛋煎焦的气味钻进鼻子。整个下午使人慵懒闲散。自从俄罗斯从湘西回来,我又开始了实在而又琐碎的生活。
  她的头发长长了好多,几乎算得上披肩。希腊鼻子柔和兮兮,仿佛还残留有清水江的光泽。半旧的阿迪达斯忠心耿耿套在脚上。背来两只烤鸭,丢了红砖房的钥匙和几封写给我的信。她是翻窗子进屋的。我从工学院老乡处借书回来,见门半开半闭,就估计是她。见面之后,我却失望得很。想拥抱她,她笑着闪开。一句也没透露她对我的思念。半夜,只淡淡地问我碰到沁儿没有。总之,我们君君子子地过着同学们想象外的生活,跟上学期无两样。
  这些天,写《撒旦诗篇》的拉什迪逃脱穆斯林的追杀;世界气像组织向全人类宣布南极一个可爱的臭氧空洞已有半年多时间未弥合;艾滋病已经蔓延到中国大陆的三十多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向俄国提供一百一十二亿美元的贷款难以收回——然而俄罗斯不管这些,她仍然明目张胆地披着黑发,农妇般蹲在我面前——“南哥,米多吗?”
  她再问的时候,敲着她的鼻子,我笑了。有首诗怎么说:“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识得望南后,柴米多少细细察。‘我心领神会,但没说。红砖房真开不得玩笑,稍不留神,生活就俗得像墙上这张未画完的画。
  四十
  学校还没有正式上课,我们乐得清闲。天刚蒙蒙亮,我忙着洗刷清水江远道而来的土鸭。
  “我怕是怀孕了,”俄罗斯苦着脸,“月经一直没来。”
  “怀就怀罢。春天本就靠女人怀孕而美丽。”我头也懒提得抬,“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个海盗儿子?”
  “说不定小朋友一生下地就舞着火药枪大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雄姿英发,满脸虬须。”我油嘴滑舌又补上一句。
  “少跟我乱七八糟,我问你我问你,你原来的女朋友怀过孕没有?”
  “我原来才不管这号子事。”
  “不!就是要你告诉我。”俄罗斯有理有据,“你精力这么旺,肯定怀过。”
  “谢谢你。”白日青天,我不敢有半分猥亵。
  菜板上的鸭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它拍着光光的翅膀,歪着扁扁的脑袋向我斜视。坐在我面前的俄罗斯,慢慢浮现成一副荒山野林的图画。
  高中三年级上学期,连哄带骗让大我两岁的沁儿上床。她死活不依,非要给她弄来避孕药不可。那时私人经营的药店很少,我于是比求爱脸红十分地领着半新不旧的沁儿来到医药公司。在门口扭扭半天,她死活也不肯陪我进去。对她冲动我本来就后悔不堪,也一付视死如归的样子由她威胁。她没法,咬着嘴提出玩棒子老虎鸡,谁输谁去买,谁赢谁出钱。智商低,怯场,最终是我丢脸丢面在胖营业员的鄙视下抓着药奔出药店。
  从那以后,对于生儿育女,我始终有茫然的惊慌。严格说是恐惧。稍后的日子,反而对社会上的卖淫狎妓,有种莫明的膜拜。自从俄罗斯大大方方挂上红砖房的钥匙,我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会这么快。
  “管你的,明天看医生。”俄罗斯突然说,“我是喜欢海盗,和你们原先设想的不一样是不?不一样就好。”
  新学期的生活,不但没有所期望的罗曼蒂克,反而有沦为女人化妆品之类的趋势。
  四十一
  “真难得,歇会儿再走。”依着铁栏杆,俄罗斯迸发出汴之琳站在桥上写《断章》的闲情。
  “别疯了。天好像要落雨。”话一出口,我自家也觉得作怪。开学没过两星期,我就厌倦了,这是贱还是不识好歹?
  不知是我的话激起俄罗斯不满,还是她自家没意思风景。不到半分钟,我们一声不吭走过铁桥。
  风嬉笑着逗留在桥头,像很久以前那个被装扮得伟伟大大的傍晚。
  那个傍晚,枯黄的蒿草散发着女人的气味,野生生的,薄雾一般迷漫。
  铁桥底下的水田里,东倒西歪守着几个衣不遮体的稻草人。弯来弯去的花溪河,消瘦得像条蛇。懒懒地伏在我的眼皮底下。所有的枕木都竖直耳朵,所有的风都倦倦缩缩。我穿件流行的紫西装,广东过来的卡尔丹顿领带风骚地飘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光满面站在晚秋的桥头,俨然一个刚从头等车厢下来观光的阔少。
  那个傍晚,灌木讨好地拍着手,年龄稍大的山坡谦卑地躬着腰。长风,落日。一时间,对‘小红低眉我吹箫’的传统情调,我打心眼瞧不起。俄罗斯轻轻踩在碎石上,像则小令。退回一年,我肯定会坐在桥上写诗。写波德莱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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