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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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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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
  “不玩扑克啊?来来来,扑克在哪里?”他见没人回应他的笑,不知该怎么办。
  “矮下!”有人突然发出怒吼。
  更多人的吼声跟进:矮下!矮下!矮下!……吓得嫖娼犯一个趔趄,还没看清眼前是怎么回事,两膝就已经扑通一声着地,刚抹上油的头发搭拉在前额。
  “你今天怎么还赖在这里?还在这里冒领人民政府的囚饭?”黎头走过去厉声问。
  “我是要出去的,是要出去的,只是……”
  “你欺骗了我们各位弟兄,让我们很生气,很悲痛,知不知道?”黎头用错了一个形容词。
  “各位兄弟,各位好兄弟,有话好好说。”
  黎头不理他,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开读:
  魏孝贤,非男非女,四十八岁,山东烟台一鸟人,因嫖娼罪被市公安局拘留收审。
  魏犯孝贤身为国家干部,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热潮中,在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在全国各族人民团结一致万众一心振兴中华的康庄大道上,一贯玩弄妇女摧残幼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该犯在收押期间还拒不改造,对抗法律,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大搞权钱交易,利用关系网跑案,用小恩小惠拉拢腐蚀我革命犯人,妄想逃避神圣的法律制裁,实属目无王法,罪上加罪,情节恶劣,影响极坏,不打不足以平民愤。
  为了严肃法纪,奖罚分明,按劳分配,善恶有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省××市看守所第九号仓刑法第一千零一条,现判决魏犯孝贤苦役半个月,每天洗厕所三遍,擦地两遍。附加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用梳子打手指关节五十下。
  这封判决书当然是我的奉命之作。当时黎头还要列举更多罪行:吹牛皮,讲屁话,经常假笑,大吃山珍海味,残害未成年狗仔等等,超出了法律界限,算不上什么罪,在我的强烈反对之下,才没有往上写。很多狗屁不通有辱斯文的词语,由于我的坚决抵制,最终未能进入文件。
  老魏哭笑不得,“你们别开玩笑了,我是有心脏病的人……”
  “哪个开玩笑?我只问你:上不上诉?”
  “请各位不要乱来。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嘛。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不是说过了吗?大哥是最有责任感和同情心的人,一定重重回报各位。你们的案子我都牢记在心。我同这里的车管教雷管教刘管教都是好朋友,我也认识新来的所长。不是我吹,我一定可以帮上你们的大忙……”
  “你不上诉是吧?”黎头打断对方,对唐老鸭勾勾手指,让对方按计划出场担任辩护律师。但唐老鸭是个做假酒的农民,只读过小学,哪知道什么辩护?他抹了一把鼻涕,说魏犯孝贤长得白净态度和气,还算是说了些优点,但与案情毫无关系。他然后说到嫖娼的合理性:“他大鱼大肉筑了一肚子,不骚一下又如何办?他吃饭不要钱,喝酒不要钱,坐车也不要钱,那屋里那一堆堆发霉的票子如何花得完?不从鸡巴里出来,还怎么出得来?娘哎,你们再急也没有用,你要他的票子出得来啊!……”这些话听似辩解,实是责骂,甚至比控诉还阴毒。“老子做假酒,一年到头提心吊胆累死累活,也只做得一幢屋,只讨得一个老婆,哪比得上他娘的天天做新郎,到处有岳母娘啊……”这就更离谱了。
  在这种辩护之下,判决的结果可想而知。9号仓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不但没有减刑,反而把梳子打手指骨节的次数由五十加重到一百,让老魏一听就脸色惨白地倒下去,全身如一团烂泥。
  在一片狞笑和欢呼之中,执法开始了。他被众人七手八脚架起来,拖到床台边,让他继续跪着,伸出两只手,平摊在床台上,就像暴露在砧板上等待刀斧。雄鱼头操起小小的梳子,对梳子背吹吹气,一梳下去狠击他的指关节。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旁人每齐声数一下,老魏就哎哟大叫一声。才打了十多下,他的几个指头已经充血,肿胀紫黑,如同酱萝卜。
  看他的衬衣透湿,说实话,我有点暗暗地同情他。我发现,不光是我,还有几个人的脸上也有隐隐的不安。连雄鱼头也回过头来请示牢头:“三十五下了,算了吧?要不就罚他一点款?”
  “是啊,是啊,罚他两箱咸水鸭!”有人附和。
  牢头大喝一声:“拍加河!”
  这一刻他已经气得忘记了普通话。据事后有人解释,这是他老家方言中“打死他”的意思。
  老魏的惨叫声继续,直到声音虚弱下去,渐渐变成了一种哼哼,变成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吁气。他的几根指头已经血肉模湖,隐约露出生生白骨。
  黎头还不算太狠,经大家再三劝说,给老魏免了几十梳子。他这次也没让老魏“烤乳猪”——那是一种更毒辣的刑法,逼受刑者脱光了裤子蹲马步,在他屁股下点燃一根蜡烛。一旦他蹲不住了,两腿颤抖,屁股下垂,就会被火苗灼出一声惨叫。像这样烤过几回的乳猪,留下了一块块焦皮,半个月内肯定没法坐,只能哎哟哎哟地躺在床上。
  牢头也没让老魏“练芭蕾”。我听说隔壁10号仓不久前查出一个贼,众人大动家法,把那人的两个大拇指缠起来,吊在窗户栏杆上,不高不低,刚好让受刑者可以踮脚落地,时时保持着芭蕾舞引身向上的姿态。不用说,不到一会儿,受刑者踮不住了,体重在每一分钟都像在成倍增加,两个大拇指先是被勒得钻心痛,最后成了两团黑肉。
  奴隶社会的毒刑就是这样惨绝人寰。但蹲过仓的人都明白,这些毒刑半是惩罚,半是游戏,又不可认真对待。在这个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在手指头脚指头都被无数次玩过的地方,每一寸光阴都如太平洋辽阔无际需要你苦熬和挣扎,鲜血有时就成为红色的玩具。瘸子说过:这是人类最大的玩具,已经玩过好几千年了。
  瘸子是从7号仓转来的一个犯人,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右肩高左肩低,有一种特殊的持重风度,好像右腋总是紧夹着什么,比如夹着一本不可示人的无形秘笈。他很少说话,不参加抢菜或者抢水,如果别人吃了他的饭,他还是不吭一声,脸上毫无表情,轻轻地坐到一边去,因此好几天过去以后,他在大家印象里还是一片似有似无的影子,从某一条人缝里飘来,又朝某条人缝里飘去,完全不占地方。
  不过,自他到来以后,仓里不知何时有了些变化。比方墙上多了一个圆钟,是用硬壳纸做成的,不光可以指示日期,还可以记月和记年,让大家不至于忘了时间的运行。这是谁做的呢?厕所里还多了个淋浴喷头,是用一个矿泉水瓶底做的,上面扎了一些小眼,套在水管上,使水雾变得柔软和均匀。这又是谁做的呢?……人们感到新生活悄悄来临。
  当时老魏已经释放走人,仓里的咸鸭味和鱼干味渐渐消失一尽,经济形势正是危机之时,吃饭又成了大问题。一餐一个水煮菜就不说了,一星期只摊上两三片肥肉也不说了,就说好端端的青菜,伙房里偏偏拿去煮黄了,煮黑了,同喂老母猪一样。有时菜里面还夹着一条蛆,两根稻草,几粒老鼠屎,说不定再给你藏一缕糊糊涂涂的卫生纸,让你浮想联翩和肠胃翻涌:下一次不会吃出避孕套吧?
  在这艰难岁月里,瘸子再一次让人惊奇。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声不响地开设了伙房,更准确地说,是开了一间魔术室。他从不担心警察搜走打火机和火柴,把棉絮或毛毯絮搓成索,使劲用木板搓压,就能点着火。他把几支牙膏皮捶平,拼起来,再用饭粒封住接缝,就成了一口可以煮汤和下面条的铝皮锅。一个蚊香架子,在他手里可以成为切菜的刀。一个罐头盒子,填入烂棉絮和碎蜡烛,在他手里就成了小炉灶。他居然可以用纸锅烧汤,居然只用一支蜡烛就烧出了鲜美的三菜一汤,烹出宫爆鸡丁红椒鱼头拔丝苹果!你想想,这同一个穷国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发明了原子弹有什么不同?
  伙房里万分可疑的水煮青菜,在他手里也绝不浪费。他打来一盆清水,把菜叶子一片片洗了,再倒回锅去加工,加上油和盐,加上几滴酱油和麻油,照样美味可口,完全是化腐朽为神奇。
  照理说,监规是严禁烟火的,但瘸子偏偏能在管教的鼻子下瞒天过海。他带着一两个帮手,在厕所里做菜,那里比较偏僻,一堵半矮的隔墙,多少挡住了来自监视窗的视线。只要有烟冒出来,就有人大力煽风,使烟变得稀散,不会形成刺鼻或者触目的目标。若放风的人发现了敌情,一声口哨,厨师赶快熄火,不会让路过的警察有所察觉。
  这样,其他仓常常有人犯事,被警察拉到院子里去罚晒或罚站,但我们仓一直平安,有时还能在卫生评比中评上先进,得到警察的表扬。
  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尊瘸子为“博士”。但他还是不大说话,也从不说自己的案情。据说他一直不承认自己犯了罪,说他只是初中毕业以后自学成才,有很多发明创造而已。他确实也没杀人,没放火,只是发明过一种喷剂,叫“一步倒”,比古典小说里的蒙汗药还厉害,朝什么人的脸上噗哧一下,那人立刻眼光发直地倒下去。劫犯们就是拿着这种喷剂在宾馆和银行里猖狂作案。他还有一个绝密的化学配方,据说可用很低的成本,可在普通中学的实验室里,轻易配制出一种“逍遥散”,其功能相当于冰毒。若是被美国大毒枭们知道了这一点,不出二十亿美金,休想买下他的科研成果。但是,这就算犯罪吗?这是犯了哪一门罪?你们想清楚了,你们把本本拿出来看清楚了:他并没有直接抢劫和直接制毒。他只是发明,发明而已,对发明成果的误用却没有任何法律责任。他曾经振振有词地问警察:“原子弹杀了人,但爱因斯坦是罪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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