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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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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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尸房。
  “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
  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假如实行了安乐死我们说不清。”
  一个外国同行的故事让院长痛心疾首。
  一个美丽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她受苦的时间,治疗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
  我实在是受不了。医生。从我患病以来,我求过您多少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了? 我不能让我的所有感官,都成为储藏痛苦的容器。我不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医学的威力。我的生命现时对我已毫无意义,它只是病的跑马场。我的意志已经走到尽头。
  我除了消耗别人的精力与财富以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受痛苦。经过郑重的考虑,我恳求帮助我,结束生命。
  那位医生冷静地说,女士,您刚才谈论的问题,应该去问您的丈夫。作为您的保键医生,我只能告诉您,您对病的了解和预后判断,都是正确的。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帮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抠住医生,传达出毅力。
  我已经尽了我的能力帮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请您帮助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胆小的人啊!
  您是说,要我帮助你杀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亲手来做这件事。这也许会在我的身后给您带来麻烦。你只请求您告诉我应当怎样做。它最好简单实用,像电子计算器的按键一样。只消轻轻一弹,一切就结束了您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虽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会手忙脚乱。我的意志不会动摇,但我的手指可能会发抖。所以,那装置力求百发百中。
  还有最后一条……
  女病人突然显出羞怯,说,假如您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可以拒绝。就这我已感激不尽。那就是您帮我选择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丑陋。
  女士,您让我想一想。这个问题很突然……我钦佩您的勇气和智慧。它其实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但这一切,需要手续。
  我现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选择。但是您说得很对,我和我的丈夫将写出书面文件。在最后的时刻,我指的是那个时候……女病人望着远方,好象那里翱翔着一只鹰。
  医生微颔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会在场的。我们笃爱一生,他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走开的。谢谢您了,医生!我们会衷心表达这种感情,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物质上。这是您为我做得最后也是最好的治疗。
  我不是为了钱才决定帮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气。
  医生做了一个精巧的装置,类似儿童玩的弹弓。它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只要轻轻一揿就会有一支锋得而强劲的针头射进皮肤。它携带着剧毒药液,可在几秒钟内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选定了一个吉日。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气中浮动着毛茸茸的拨人打喷嚏的花粉气息。曝晒过一天的大地蒸腾着湿润的岚气,白桦林显出幽蓝的色泽。
  医生和丈夫随着女人走。他们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她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只能跟随。
  就这里吧。女人如释重负地说。她的肌体已经十分虚弱,还要留有足够的劲道操纵小弹弓。
  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斜倾的阳光象金色的绶带披在林间的木椅上,白桦树干象刚出海的刀鱼,闪着银白鳞光。嫩叶象羽毛似的摇曳着,仿佛要脱离柔韧的树枝飞升。
  医生突然想丢掉他的小弹弓。让我们再试一试好吗?一切都重新开始。他满怀希望地说。
  女人轻快地微笑了。她说,当第一次把这里当做最后的安息地时,我也动摇了。决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间频频发作的剧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只服从病魔。不要再无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还来得及。我现在还有力量为自己划一个圆圆的句号,挣一个体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胜利者。好了,开始吧,我挚爱的人们。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医生。
  她对丈夫说,原来我是想让你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走到尽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你们俩往东方去吧,那个角落里生长着美丽的孔雀杉。你们可以静静地欣赏它绿云一般的枝叶。五分钟以后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是吧?医生?您说过这么长时间就足够了。
  她天真地望着医生。
  是的。足够了。医生干巴巴地说。
  再见了!不,我应该说,永别了!女人优雅地挥了挥手。
  两个男人象伐去树冠的木桩,动也不动。
  喔,请你们走吧。我已经感觉到冷了。再呆下去,我会感冒的。女人说。是的。她会感冒的,感冒还会转成肺炎。她的体质很不好,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们走吧。医生拉起痴迷状态的男子,男子梦魇似的跟着他向东方走去。
  才走了几步,医生又回过头来。
  还要打搅您一下,非常对不起。我有点不放心,关于那个弹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美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尴尬。请原谅,您当着我的面再演习一遍。
  女士顺从地拿出小弹弓。它象一只温和的小宠物,蜷在女人的手心。医生换掉注满毒液的针头,放上一枚空针。然后说,请试试。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里布满芗注射的针孔,疤痕累累象一段蛇蜕。只有肘窝正中还有铜钱大的一块皮肤,保持着少妇应有的光泽。
  那里有一根救命的血管。医院的护士们都有意识地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静脉,好象母亲为穷孩子藏起最后一块钱币,留着山穷水尽时用。
  女人把针头对准这块未遭过荼毒的皮肉,果决地按下开关。针头在刚离开弹弓架的时候,笔直向上。女人吓得闭了一下眼睛。但她马上就睁开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眼睛敢没什么了不起,剩下一只眼睛足够干这件事的。针头在盘旋了一个美丽的弧形之后潇洒下滑,象流星撕破空气,稳稳地戳中女人的胳膊。
  不很痛,对吗?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试过的。感觉很好,是吗?医生很耐心地问。
  是的。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疼,好象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说,她有些焦急,从树叶间隙,看到太阳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线的一端已经模糊。
  我不得不请你们走了。很抱歉。她说。
  祝晚安。这是她的丈夫说的唯一的话。
  两个男人踏着厚厚的腐叶向东方走支。影子象黑色的路标引着他们。
  他们没有回头。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气还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气。
  等一等!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喊。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
  你不要跑。我们就到你那里去。让我们回家!她的丈夫热泪盈眶。
  医生也被感动了。他发誓,永远也不给病人帮这样的忙了。
  他们和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女人的脸由于奔跑,现出娇艳的绯红。
  她剧烈地喘息,许久才平静下来。面对医生,她说,我再问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实地回答我。
  我一定如实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义。医生说。
  我要问的是……过一会儿,我……会不会很可怕?特别是我的脸……女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
  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特别是您的脸,气色很好,一切都将保持住。那将是一种凝固。医生冷静地说。
  那太好了!快!请你们快走!我感觉到我脸上的血正在往脖子里回流,红色就快保持不住了。我需要这份健康的颜色。她说着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以为能够阻止血液的倾泻。
  男人们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看到了孔雀杉,绿色的羽翼遮没了半个天空。
  时间到了。医生说。
  再等一会儿吧。万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说。
  你应该相信我。相信科学。医生率先踏响了去冬留下的黄叶。
  女士很优雅地侧卧在林间的木椅上,脸上留存着永远不去的绯红。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吗?皮肤癌患者的儿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长迟迟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来。
  是的。对病人和对家属都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医生负不了这责任。不要说在我们这个死亡教育很不发达的国家,没有立法,谁也不敢实施。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外国医生,后来也被州法院传讯。最后以谋杀罪和制造杀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关于安乐死的问题我们无法讨论。院长说。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还不可以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子焦躁起来。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第做。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的亲人多得多。 ? 日言百句,其气自伤。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己家里,只吃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心跳的药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但它由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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