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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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孩-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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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哀婉如泣的歌,心里直想哭,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直撞着直揪着我的心。
  奶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水珠,感动得一双浑浊的老眼都要滚出泪水。妈妈更是上牙咬着下唇,硬是控制着自己不再哽咽出声,以免破坏了如此庄严的场面,但那如断线珍珠般的泪水,已沾湿了衣襟。我这时也受了感染,嗓子眼哽哽的,鼻子尖酸酸的,真诚地祈祷着那颗水珠果真是小龙的灵魂,赶快归位,结束我们家的不幸,结束小龙遭遇的悲惨的不人不兽的命运。
  这时,奶奶从那燃烧的谷糠里抓一把火灰,撒在木碗上面,然后把那颗晶莹透明的水珠,滴洒在狼孩小龙弟弟的嘴唇上。
  这样招了三次魂。低沉、幽远的招魂歌在小屋里回荡着,那缓慢、哀婉、充满人情的旋律,久久在人的心头激荡。我感到,这确实是一首征服人灵魂的古歌,倘若那迷途的灵魂还不归来,那肯定不是人的灵魂了。
  二
  我离村寻父的这一年,村里发生了不少事。
  摆脱狂犬病隔离,村民刚喘口气,村里又“闹鬼”,弄得人心惶惶。起因是大秃胡喇嘛家的老树。一到夜深人静时,那棵老树上就冒蓝光,还传出婴儿般的啼哭声。有人说那是磷火,老树下边埋着死人骨头或牛羊牲口骨;也有人说老树有黄鼠狼栖身,出怪声。一个大雾的傍晚,有位披头散发的女子跑出那老树的洞,疯疯癫癫地狂笑着,老树洞中又跳出一男人追赶那女人。房后解手的毛哈林爷爷认出了那女人是村小学的马老师,追她的人是胡喇嘛村长。第二天,有人看见马老师家的人把马老师送往县城精神病医院。后来不少不小心挨近那老树的村里女人,都像马老师那样染上歇斯底里症,又哭又笑,村人说那叫魔怔,而且怪就怪在传女不传男。老人们断言,那是闹黄鼠狼,专门迷女人。
  胡喇嘛家的老树,成了不洁和鬼怪的象征。
  老秃胡嘎达承受不住了,大骂儿子混账,在老树洞里淫乱,污辱了祖宗栽下的神树,引来祸灾。无奈之下,他带人伐树,可没想到电锯引出的火星弄着了老树棉花般的糟树心起火,顿时那棵老树成了火树,在黄昏的夜空中熊熊燃烧,几十里外都能看得见。
  从老树顶飞出了数千只蝙蝠。有的也在燃烧,成了火蝙蝠满天空乱窜。
  树下洞内,果真蹿出十几只黄黄的长条鼠类,吱儿哇啦乱叫。人们惊惧地看着这些会迷人的黄鼠狼,谁也不敢碰他们。
  看着那棵老树渐渐烧成黑乎乎的焦炭,毛哈林爷爷在自家房顶上拍手大乐,口称气数尽了气数尽了。旁人看着他在房顶上手舞足蹈的样子,都捂嘴乐,称这老汉也被迷着魔怔了。
  胡老秃又命人彻底砍倒了老树残留的黑树桩。
  怪事接着发生。十天后,胡嘎达进县城回村时,搭坐在村供销社拉货的三轮拖车后货箱顶上,过桥拐弯时拖车甩尾,把货箱顶上的人也甩出去了。按理来说,下边都是软软的沙地,甩下去也没事,有个抱婴儿的妇女掉下去后,还哈哈笑着坐在沙地上依旧喂奶。可咱们的胡老爷子却倒霉了,他摔下去后偏偏打了个滚,脑袋正好撞在路边水泥路标上。其实那一公里埋一个的小牌牌路标,被村童们敲掉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那块偏偏那么寸劲儿,撞破了胡老爷子的天灵盖,一命呜呼,夺走了咱们村的一代风云人物。
  伊玛把这些说给我听时,笑得浑身乱颤,双颊飞红。停学在家干活儿,这丫头发育得更快了。胸挺得老高,辫子梳得黑亮,眼睛看人时也勾勾的亮亮的。
  “快嫁汉子了吧?”我逗她。
  “嫁你个头啊,我们家你管啊?”她还是那样风风火火。
  我要上县城高中接着读书,她十分羡慕。
  “你好福气哟,家里供得起,不像我。”
  “我们家也够倒霉的,你看我弟弟,人不人兽不兽的。”
  “他现在怎么样?回来后还习惯吗?”
  “难啊。我看得出,我弟弟现在很痛苦,根本不接受我们的照料和爱护。唉,不知要过多久,他才能有个人样。”
  “是啊,说起来,他可是最不幸的。”
  各想着心事,我和她坐在河边土坎上,一时无语。
  “最近,胡喇嘛村长老到我家来串门儿。”伊玛突然说。
  “噢?干啥?”
  “他说俺们家困难,照顾我爹看林子每月还给现金补助,还答应明年开春土地重分时,再给我们家分几亩河滩好地。”
  “那可是旱涝保收的黑土地,一亩能打上七八百斤包米,那你们可脱贫了。他做这些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当然了。”
  “他心怀啥鬼胎?”
  “你猜猜。”
  “我可猜不着。”
  “他们家要冲喜。”伊玛眼睛望着天边。
  “冲喜?”
  “说他们家老出倒霉事,老爷子又死,不知往后又发生啥事,所以要冲冲喜。”
  “他家冲喜跟你们家啥关系?”
  “你这傻瓜蛋。”伊玛骂我一句,低下头去,幽幽地说道,“他要给他大儿子说媳妇。”
  “他那羊痫风的罗锅儿子?说媳妇?谁家姑娘这么倒霉?”我依旧傻呵呵地询问。
  “就是我。”
  “你?天啊——”我这才恍然大悟,拍打脑袋,“你周岁才十七!不够法定年龄哎!”
  “他说先定亲喝喜酒冲喜。”
  “那你、你——同意吗?”
  “同意个头啊!我把他骂出去了!咯咯咯……”伊玛又爆发出爽快的笑声,踢一脚土块四散,“姑奶奶一辈子不嫁,除非……除非你娶我。”
  “我?”我吓一跳,这丫头越来越口无遮拦。
  “哈哈哈……吓的你!”伊玛又大笑,笑得眼泪闪动,接着又说,“你是读大书成大器的人,咱们可不配哟。”
  说完,伊玛挑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一时心里也酸酸的。
  晚上,我去看望毛哈林爷爷。他现在的心情特别好,口称快了快了,是动员你爸爸坐天下的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弄得我很无聊,这老头子成天琢磨事,整个一个名副其实的村里老政客、老谋划家,总想把这个百户人家的村子纳入他安排的轨道内运转,他要当那个太上皇或者垂帘听政的老太爷。胡家的败落迹象,更使他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我真不明白,一步三晃的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精神头。以前他们把我爸提前从娘肚里打下来,可现在又惦记着把他扶上台去,变成他们手中的一个工具。世道真滑稽。
  回到家时,白耳在地窖里吠鸣。从大漠回来后,可怜的白耳又被关进地窖拴起来,怕松开散放后咬坏来往生人,给家里添乱。
  妈妈又忘了给它喂食。
  妈妈和爸爸整个心思都在狼孩弟弟身上,常常忘了这只狼子白耳——他们的干儿。而且白耳也怪,一见小龙就吠哮,一点也不喜欢他,好几次冲上去就咬,如见了仇敌般地狂吼,弄得爸爸很生气,拿鞭子抽了它好几次。
  白耳开始受冷落,令我不安。我几次跟爸爸吵,不能这样对待白耳,我宣布往后谁再打白耳就等于打我一样,我跟他没完。可爸爸来火了,连我也摁倒了打。我等于没说。
  我一边给白耳拌食,一边心想,往后我去县城上高中不在家,它可怎么办啊?谁照顾它?我抚摸着饿极后贪婪吃食的白耳,心中哀伤起来。
  三
  不知是招魂起了作用,或是铁笼环境使然,狼孩弟弟不像刚开始那样狂躁疯闹了,几天来始终安静地盘卧在笼子一角,半睡半醒,对周围冷漠得令人心寒。
  笼子里摆着丰盛的食物,一角扔着原来给小龙穿上此时已撕成条状的衣裤。他还是喜欢赤裸着生活。
  妈妈在铁笼旁搭了个地铺,陪小龙睡。
  这一晚,妈妈痴痴盯着缩在笼角假寐的小龙,不禁动了感情,身上微微颤栗。那灰土色披肩长发,那像胳膊又像腿的粗手臂,那结着硬皮的赤裸结实的身躯,那阴森野性的目光,难道他就是自己几年来日思夜想的儿子吗?是当初自己拼死拼活与母狼搏斗还是被抢去了的小龙吗?一股热潮滚滚涌上心头,这深沉而绵长的母爱的冲动,整个地控制了她的情绪。她一时忘却了那还是野性未改的半兽,站起来懵懵懂懂地拉开铁笼子门闩,身子钻进笼子,嘴里轻轻呼唤着:“我的儿子!儿子……儿子!”便抱住小龙亲吻,泪如泉涌,滴洒在狼孩小龙冰冷的硬脸皮上。她脱下外衣,盖在小龙那赤裸的身上。
  狼孩受惊了。鼻翼翕动,嗓子眼里发出阵阵“呼儿呼儿”的声响。那一双阴冷的眼睛,射出两道绿幽幽的寒光,只见他猛地“呼儿”一声,张口就咬住了妈妈的手腕。
  妈妈没叫也没抽回手,任狼孩子咬着。
  尽管那尖利的牙齿深深咬进肉里,殷红的血顺着他的牙齿渗出来,她仍然没有动,反而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狼孩的头和脖子,嘴里无限温存地低语:“孩子,你咬吧,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当初没能保护你,是妈妈害了你……你咬吧,这样妈的心里才好受点啊,呜呜……”她伤心地抽泣起来。
  妈妈的发烫烧红的脸,紧紧贴在狼孩的头上,亲切温柔地蹭动,两行热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一道温柔的清泉水,一丝和暖的春风吹。崇高的母亲充满挚爱的召唤:迷途的孩儿,回来吧!
  两排如刀的尖齿渐渐放松,最后从那柔嫩的手腕上移开。也许,母亲脸庞的亲切蹭动,使他想起了母狼那尖嘴的拱动;也许,亲生母亲的慈祥的召唤,唤起了他遥远的沉睡已久的幼儿时的忆念。奇迹就这样出现了。他抬起脸,兽性的目光变得迷惘,两个鼻孔一张一翕,伸出舌尖舔舔滴落在他嘴唇上的泪水,那张昂起的痴呆愚鲁的尖长脸,就像一个大问号:我是谁?来自何方?你是谁?你的泪水为何跟那大狼爸爸的泪水一样是咸的,我的眼泪也是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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