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用左手压了压帽子,右手则在不停地拍动。
没错。那不是茉梨小姐,而是穿着茉梨小姐衬衫的爱丽丝。为了弥补身高差,她踩在了门外的长桌上。我竟然被这种简单的伎俩骗过,想想也真丢脸。
但是,我也没想到爱丽丝能装得那么脸不红心不跳。毕竟两人还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姐妹。
“呜、呜呜,我还以为绝对能骗过你这个愚昧的家伙,为什么被你看穿了!”
“啊,我是后来仔细想了想才发现的。那个时候茉梨小姐,呃,也就是变装之后的你不是说过嘛——‘有子是萤一一手培育出来的徒弟’。”
爱丽丝在面纱后眨了眨眼。
“那、那又怎么了?”
“茉梨小姐并不知道你和萤一先生接触频繁。她曾说,在紫苑寺家时应该只有自己和吾郎大师会与你见面。”
“啊……”
爱丽丝半张着嘴立在了当场。
“……我、我竟然连这个都没考虑到……”
“要骗人也挺费劲的吧?”
“你、你那是什么语气,装得跟个前辈一样!你想说论诈骗术你才厉害得多吗!”
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会被如是解读也是难免。
“那、那么。”爱丽丝在面纱后铁青着一张脸,“我、我假扮姐姐那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一定不记得了吧,快告诉我说你不记得了!”
“不,我当然全都记得。”
“为什么还记得啊!明明更重要的事都被你像猴子一样忘掉了!”
我后撤一步躲开爱丽丝回身挥来的拳头。
“干嘛生气啊。因为那些话很重要我才记得的啊。”
“重、重要什么!?给我立刻忘了,现在、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才不要。说来爱丽丝,你那时到最后没把话说完吧。”
“什、什么话?”
“当时你问我想不想和你分开,我说你是我重要的伙伴。”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话被爱丽丝的大叫盖了过去。
“你说到‘有子也一定’的时候,警报就响了。”
“给我忘掉!那、那只是当时为了骗你随口说的!”
隔着黑纱完全看不到她羞得通红的面庞——这当然是说谎,她连脖子都已经红透了。
“现在,能好好说给我听吗?”
“笨蛋,怎么可能啊!”
爱丽丝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我也苦笑着追了上去。就算没有很赶,因为步幅的差距我还是很快走到了爱丽丝身边。
那之后,我们二人无言地走在了温暖的阳光中。路上慢跑、遛狗或是骑自行车滑旱冰的人都对爱丽丝的丧服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们丝毫不以为意。
因为,难得我们能在这么好的天气并肩漫步。
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
走到能看见大桥的地方时,爱丽丝小声说道: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吧。”
我右手挡了挡水面上反射来的细碎阳光,眯起眼睛回答道:
“知道。”
“是吗。”
又一阵温暖的沉默降临。
爱丽丝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茉梨小姐从寝室出来的时候,可能确实跟爱丽丝说的是要给我送饭。然而爱丽丝却立刻看破了那个谎言,也明白了姐姐的意图。也是因此,她才穿上姐姐的衬衫来到了一楼我的房间——为了帮茉梨小姐伪造不在场证明。
但是,爱丽丝不止做了这一件事。还有一件——她黑进医院的系统,将紫苑寺光纪呼吸机拔下之后的警报时间延迟了。
若非如此,警报不可能在我们对话那么巧的时机响起。
而且,如果警报正常运作的话,医生和护士赶过去说不定就能把人救回来了。
因为爱丽丝的手脚,犯罪时间被延后了。一方面是为了隐瞒茉梨小姐的罪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确实杀死自己犹如活死人的生父。
爱丽丝在那段视频里的坦白不是撒谎,而是实事求是。
“我想给父亲一个痛快,同时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没有其他办法了。”
妹妹看透了姐姐的罪行,视而不见,然后——帮她完成了。
是爱丽丝杀的人。
我全都明白。所以我也保持着沉默,和爱丽丝一起走上了最后一点路。在等信号灯的时候,我的右手与爱丽丝的左手自然而然地碰到,然后便下意识地握住了彼此。手中小小的体温有点因为害羞而发抖。
信号灯终于变绿,我和她迈开步伐,共同走向了下一个季节。春日的午后是那么耀眼、澄澈,春风之中,谁人眼泪的味道似乎都依稀可闻。
第九卷 第七章
分别是在两天后。
从学校回到事务所露面时,我就有了某种预感。令人吃惊的是,爱丽丝竟然自己收拾起了床上的东西。
“快来帮忙!呜呜,一想到自己朋友们都要挤在狭窄的箱子里,我就于心不忍……”
虽然语调中带着哭腔,但爱丽丝还是在把为数过百的布偶往纸箱里装。接到命令的我只好上前帮忙,不过她却对我装箱作业不甚满意——
“这样海豚的背鳍不就折到了嘛!”
“你把焦面包先生放那么平,还怎么和水豚区别啊!”
“别把猴子和狗放在一个箱子里,它们关系不好!”
如是抱怨一句接着一句。
待到装箱完毕,已经是一小时后了。纸箱把厨房堆了个水泄不通,我和爱丽丝则因疲乏并排躺倒在了床上。扫视过空无一物纯白的床铺我才发现,原来这张床个头这么大。我心头不由得感到一阵新鲜。
“那些布偶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看向爱丽丝,问道。或许是刚收拾过积灰布偶的缘故,她的睡衣袖子有些发黑。她凝望着天花板开始思考,那头黑色长发如同倾洒的蜂蜜一般在床单上铺展开来。
“就寄存到萤哥哥那里吧。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并不能带朋友们一起。”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终于燃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热量。不,或许这股热量早已喷薄欲出,只是我假装没有注意到而已。爱丽丝伸手从架子上抽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四方物件。
原来是遥控器。
随着她的指尖按下按钮,事务所里未曾间断的空调声终于像被吸进了某个深渊,不复得闻。
斯人已逝,尘埃已然落定——我已经无法再压抑这份感慨了。
爱丽丝把头转向一旁。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床边,显示器上,六个防盗摄像头的画面映入眼帘。花丸拉面店门前的路上停着两辆车。其中一辆是黑白涂装,车顶顶着红色的灯。
画面中,几位身着大衣的男性从车上下来,与走出店门的明老板攀谈了几句。
“……姐姐她昨天好像自首了。”
爱丽丝面朝天花板小声说道。
我也对着天花板点了点头。
“向来不屑这个国家法律的我,竟然会以如此形式为一切画上句号——想来也真是个笑话。……不过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房间里已经没了冷风的声音。爱丽丝所言的一字一句就这样不经过滤,残酷地直传到了我心里。
“呐,爱丽丝。”
“怎么了?”
“我能说句非常没出息的话吗?”
“你之前说的哪句话算有出息的?”
我没能笑出来。或许这真的是事实。
“我不想让你离开。”
“笨蛋。”
这是有史以来,这位侦探口中最为温柔的一句责骂。
“要怪就怪你太胡闹。虽然只是代理,但这也是你所侦破的案件。所以,其中的痛苦也只能由你来承担,过去几次我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我本想回应,却没能组织出语言。爱丽丝的余音渐渐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说归说,我——还是稍稍能够轻松一些的。因为在我身边,有一个支撑着我的助手。”
别挑这时候说这些啊,这我该怎么面对你?
“鸣海,如果让你在知悉一切的情况下从头再来,你会选择其他道路吗?”
闻言,我伸出双手挡住荧光灯青白色的光,说:
“不会。”
吐字之干脆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我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
“嗯……我也一样。”
我起身下床,但脚上使不出力,于是便又窝到了凉意尚存的地板上。爱丽丝也跟着坐到床边,而我却没敢抬起头。
“我说爱丽丝啊。咱们经历了很多事。”
我凝望着她的膝盖附近,开口道。
“而我有种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事先写好的,我们每天只是照着文章行动而已。”
现在的爱丽丝,肯定又露出了那张温暖而飘渺的笑容吧。正想着,少女柔和的声音悄然飘落:
“是啊。但那是你的勇气,你的足迹,你的失败,你的故事。至于这故事是你自己所选还是石板所刻,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吧?此刻你能如此陪在我身边,我很高兴。你觉得呢?”
我本打算抬头望向爱丽丝的脸,不想泪水突然滑落,于是终归还是没能抬起头。
“另外,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今后打算怎么办?
这我已经决定了。
我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我要写故事。”
我以颤抖的声音答道。
“为了不让某个遥远过去的自己读得茫然,我会把至今的一切都落成文字。”
同时,也是为了将爱丽丝铭记于心。
这时,一只小巧的手掌伸到了我面前。
我终于得以抬起了头。虽然觉得只有自己在哭有点不公平,但我还是握住了爱丽丝的手。
“那么,这是侦探赠予作家的礼物——”
爱丽丝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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