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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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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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是王道。”
  “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丰臣太阁晚年的失策。若让太阁领兵打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后,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气,最终生出出兵朝鲜之策。你的主意虽好,但也是霸道。父亲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将军深知为父的心思,才要做个谦谦君子。”
  说着说着,家康深觉惋惜:此子若生于乱世,所领必是虎狼之师……
  忠辉却顿时有些不快,这不快却是出于年轻儿子的纯真之心。因父亲称,那个刚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继承了大志,还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辉如刺在骨。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为“霸道”。他对儒学的感悟还不甚深,还无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别。解决掉国内浪人之困,消除引发战乱之源,难道不正是对苍生的慈悲?况且,此举大有助于维护父亲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达对父亲的不满。
  此时,家康又说了一句让忠辉更为不快的话:“上总介啊,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和太阁的颇为相似吗?”
  “不觉得!”忠辉怒道,“太阁所为,是因为他缺乏谋略。他让诤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杀,又毫不熟悉朝鲜和大明的情况,便妄生战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却误以为朝鲜国王会唯唯诺诺听他调遣,为他引路。战争还未开始,他就已失算。”
  听忠辉这般一说,家康的脸绷了起来。忠辉的这番评论,几与伊达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辙。达样一来,不管再怎么疼爱儿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为政宗所夺。
  “况且,太阁本就缺乏海事见地,要于海外发动战事,就当……”
  “好了!”家康大声打断了忠辉,“太阁初时想法其实与你无二。他彼时想的便是,若无更多的土地,便无法养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会引发内乱……他和你现在的想法大致无差。”
  “怎会无差!太阁的目标不过朝鲜和大明国,孩儿的目标却是整个世间……”
  “世间也好,朝鲜也罢,只要有战事,就会有受苦的苍生。为父和你兄长现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缔造没有战事的万世太平。”
  “哈哈,父亲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们不主动去海外,敌人来了,照样要发生战事。战事怎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不会消失?”
  “当然。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会有战事。所谓人善被人欺,只做一一个奉行王道的谦谦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应该施行霸道——父亲和兄长不也刚刚以霸道结束了战事?”说到这里,忠辉猛住了口。他见家康愤怒不已、下巴颤抖不休,以为又会挨一通臭骂。他于冲动之下,只图口舌之快,这般评说父亲,未免太过。但他非感情迟钝之人,发现自己过头之处,便立时致歉:“父亲,孩儿说得太过了。孩儿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只是觉得战争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他那张大脸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愤怒,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坚信战争不会消除的顽固之人,父亲只知两个。”半晌,家康方道,“一个乃真田幸村,另一个便是伊达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说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儿并不那般确信……”
  “忠辉,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认为佛祖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佛祖?父亲是说释祖?”
  “悟道之前的释祖和悟道之后的佛祖,大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无妨。我觉得我能明白佛祖抛妻弃子、赤裸裸去修行时的世间之苦。”
  “啊?”
  “那时,不仅战事连年,世间亦有病痛,黎民贫苦,满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暂时温饱,也不过一瞬之梦。世间只有不幸……”
  忠辉不明父亲的意思,侧首倾听。
  “但,佛祖没有绝望。他认为,这定是因为人们不够努力。他发誓要激励世人……”
  “啊……”
  “我年轻时只知拼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战事能从这世间消失。望着连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拼命征战。”
  “……”
  “因此,只要人运用聪明才智,即便战事不会一时断绝,但总会减少。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要让人知,所临为强手,战必讨辱,如此战亦稍少矣。出于此心,我才与信长公联手。信长公在东,我在西,未几,二人齐心协力,天下无人能敌。我就这般步步为营,累积实力。后来与太阁联手,亦是出于同样原因。但仅仅如此,战事仍不会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但现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齐心努力,战乱一定能够消除。战乱若未消失,只能说明我们修为不够。”
  忠辉以为,父亲在他面前发出这么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释然。家康加重语气,紧紧盯着儿子,又道:“净土无战事!”
  如果忠辉再老成一些,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许能够发现,其实从此时起,家康所思便已脱离了常轨,此时所言已并非针对忠辉。这些感慨,乃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净土既无困苦,也无病痛;既无那么多怨恨的种子,也无导致战乱的欲望……是,若无了欲望,还有何不足?”
  忠辉不语。他觉得,与其附和父亲,还不如默坐一旁,让父亲平静下来。
  “所谓的困苦,可用劳作改变。至于病痛,若有药师如来张开慈悲之怀,亦能得到解脱。世人若能将在各种争端和战事中所耗,全部用于追求福泽,便定能在这凡俗世间缔造净土。而这一步……忠辉!你知缔造净土的第一步是什么?”
  家康的语气变得很是严厉,忠辉不敢不答:“是、是太平……还有财富。”
  “混账!”
  “啊……”
  “你对我方才所言根本一无所知!”
  “不,孩儿……”
  “哼!”家康一声怒吼,又闭了嘴——莫要动怒,我当与他好生说说,让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与其说是为了忠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反省。
  “若财富可让人幸福,太阁聚敛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为何求不得一日安宁?”
  “因为他发动了一场糊涂战争。”忠辉说道。此时的忠辉已经变成了一介小儿,他只想让父亲高兴,讨父亲的欢心。
  但家康哪有欢心?他脸庞因愤怒和自制而扭曲,似在拼命思量什么。良久,他方道:“如是通过不当手段聚敛财富,这财富必定沾满了罪过。通过杀人,通过抢掠,通过折磨别人而聚敛的财富……怎能让人安心?此种财寓无法构筑净土。”
  家康的语气虽然已变得缓和,但眼睛里依然隐藏着某种厉光。忠辉屏住了呼吸,不语。
  家康眯住眼,似在寻找敌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间缔造一方净土,就须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丝不苟。我缔造净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战乱。”
  “嗯……”忠辉胡乱点了点头。消除战争,怎么可能?他依然无法同意父亲,却不敢说出。反正父亲已来日无多,他的附和并非向父亲献媚,只是一种体恤。
  “我原本以为,在关原合战之后,战争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错了,才有去岁今年这两仗。但这两仗之后,又有新的怨恨扎根了,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离开主家之人,被人杀掉父兄之人,失去了亲人之人……他们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们的野心和欲望,而在心中的仇恨。这仇恨一旦和野心纠缠,稍有不慎,便会天下大乱。”
  忠辉现在已听不清父亲只字片语。他躬身直坐着,腿已发麻,身心俱疲。
  “在关原合战结束之时,我以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为所作的努力已经足够缔造一个没有战事的天下。对于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并未给他们太多的报赏,但给那些外样大名的分封却甚至超过了太阁所封,这并非因为他们立了大功。在这世间,本来就无一样东西属于我。所有的领地和领民、财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于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对他们的分封,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心思,适时帮了我一把,这是神佛对他们的回报。此中亦另有一层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领地和领民、上交的年赋和租税,都为上天赐予,必须珍惜,同时须努力消除领内可能生出的怨恨。带着这希望,我将神佛赐予的土地,根据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与他们。在太阁故去七周年时,举行了盛大的丰国祭,不仅让南蛮人,甚至连大明人都瞠目结舌。考虑到秀赖,为了保住他的威严,让他能够顺利当上关白,我亦苦心寻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实际上,我心中仍在自责。在神佛看来,我所作努力还是不够。你能明白吗?若仅仅是为打赢这场仗,还用你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枪上阵?谁都知道,此战在将军的指挥下自可轻易取胜。但,将军乃是天下苍生的将军,不可轻易生杀心,我才拖着老弱的身子重上战场。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闲?”说到这里,家康捂住脸,痛哭失声。
  忠辉一惊,旋又厌烦地扭开了头——父亲真已老朽。他偶尔虽会表现出几丝朝气,但终是如此唠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也难怪,他都已到了这把年纪,自当如是了。
  忠辉有些可怜父亲,但今日父亲的说教为何如此冗长?他麻痹的双腿变得异常疼痛,脚趾几已没了感觉。若此时家康令他退下,他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发现父亲锐利的双目在盯着自己。“忠辉,你知我刚才为何落泪?”
  “这……”
  “唉!你怎会明白?神佛仍未对我说:此足矣。神佛仍在严厉责我,责我的努力不够。”
  “父亲!哪有此事?浪人已经失败,大坂城也已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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