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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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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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凹陷的枕头底下露出一小截撕破了的信封。他边往外走,边停下脚来抻了抻被子。
  “信是谁写来的?”他问。
  笔力道劲。玛莉恩。
  “哦,是博伊兰。他要把节目单带来。”
  “你唱什么?”
  “和J·C·多伊尔合唱《手拉着手》,”她说,“还有《古老甜蜜的情歌》。”
  她那丰腴的嘴唇边啜茶边绽出笑容。那种香水到了第二天就留下一股有点酸臭的气味,就像是馊了的花露水似的。
  “打开一点窗户好不好?”
  她边把一片面包叠起来塞到嘴里,边问:
  “葬礼几点钟开始?”
  “我想是十一点钟吧,”他回答说,“我没看报纸。”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从床上拎起她那脏内裤的一条腿。不对吗?接着是一只歪歪拧拧地套在长袜上的灰色袜带。袜底皱皱巴巴,磨得发亮。
  “不对,要那本书。”
  另一只长袜。她的衬裙。
  “准是掉下去啦,”她说。
  他到处摸索。我要,又不愿意。不知道她能不能把那个字咬清楚,我要。书不在床上,想必是滑落了。他弯下身撩起床沿的挂布。书果然掉下去了。摊开来靠在布满回纹的尿盆肚上。
  “给我看看,”她说,“我做了个记号。有个词儿我想问问你。”
  她从捧在手里的杯中呷了一大口茶,麻利地用毛毯揩拭了一下指尖,开始用发夹顺着文字划拉,终于找到了那个词儿。
  “遇见了他什么?”他问。
  “在这儿哪,”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弯下身去,读着她那修得漂漂亮亮的大拇指甲旁边的字。
  “MetempsyChosis?”
  “是啊,他呆在家里哪,能遇见什么人呢?”
  “Metempsychosis,”他皱着眉头说,“这是个希腊字眼儿,从希腊文来的,意思就是灵魂的转生。”
  “哦,别转文啦!”她说,“用普普通通的字眼告诉我!”
  他微笑着,朝她那神色调皮的眼睛斜瞟了一眼。这双眼睛和当年一样年轻。就是在海豚仓猜哑剧字谜后那第一个夜晚。他翻着弄脏了的纸页。《马戏团的红演员鲁碧》。哦,插图。手执赶车鞭子的凶悍的意大利人。赤条条地呆在地板上的想必是红演员鲁碧喽。好心借与的床单。怪物马菲停了下来,随着一声诅咒,将他的猎物架猛扔出去。内幕残忍透了。给动物灌兴奋剂。亨格勒马戏团的高空吊。简直不能正眼看它。观众张大了嘴呆望着。你要是摔断了颈骨,我们会笑破了肚皮。一家子一家子的,都干这一行。从小就狠狠地训练,于是他们转生了。我们死后继续生存。我们的灵魂。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迪格纳穆的灵魂……
  “你看完了吗?”他问。
  “是的,”她说,“一点儿也不黄。她是不是一直在爱着那头一个男人?”
  “从来没读过。你想要换一本吗?”
  “嗯。另借一本保罗·德·科克的书来吧。他这个名字挺好听。”
  她又添茶,并斜眼望着茶水从壶嘴往杯子里淌。
  必须续借卡佩尔街图书馆那本书,要不他们就会寄催书单给我的保证人卡尔尼。转生,对,就是这词儿。
  “有些人相信,”他说,“咱们死后还会继续活在另一具肉体里,而且咱们前世也曾是那样。他们管这叫作转生。还认为几千年前,咱们全都在地球或旁的星球上生活过。他们说,咱们不记得了。可有些人说,他们还记得自己前世的生活。”
  黏糊糊的奶油在她的红茶里弯弯曲曲地凝结成螺旋形。不如重新提醒她这个词儿,轮回。举个例会更好一些。举个什么例子呢?
  床上端悬挂着一幅《宁芙沐浴图》。这是《摄影点滴》复活节专刊的附录,是人工着色的杰出名作。没放牛奶之前,红茶就是这种颜色。未尝不像是披散起头发时的玛莉恩,只不过更苗条一些。在这副镜框上,我花了三先令六便士。她说挂在床头才好看。裸体宁芙们,希腊。拿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作例子也好嘛。
  他一页页地往回翻。
  “转生,”他说,“是古希腊人的说法。比方说,他们曾相信,人可以变成动物或树木。譬如,还可以变作他们所说的宁芙。”
  正在用调羹搅拌着砂糖的她,停下手来。她定睛望着前方,耸起鼻孔吸着气。
  “一股糊味儿,”她说,“你在火上放了些什么东西吗?”
  “腰子!”他猛地喊了一声。
  他把书胡乱塞进内兜,脚趾尖撞在破脸盆架上,朝着那股气味的方向奔出屋子,以慌慌张张的白鹳般的步子,匆忙冲下楼梯。刺鼻的烟从平底锅的一侧猛地往上喷,他用叉子尖儿铲到腰子下面,将它从锅底剥下来,翻了个个儿。只糊了一丁点儿。他拿着锅,将腰子一颠,让它落在盘子上,并且把剩下的那一点褐色汁子滴在上面。
  现在该来杯茶啦。他坐下来,切了片面包,涂上黄油。又割下腰子糊了的部分,把它丢给猫。然后往嘴里塞了一叉子,边咀嚼边细细品尝着那美味可口的嫩腰子。烧得火候正好。喝了口茶。接着他又将面包切成小方块儿,把一块在浓汁里蘸了蘸,送到嘴里。关于年轻学生啦,郊游啦,是怎么写的来着?他把那封信铺在旁边摩挲平了,边嚼边慢慢读着,将另外一小方块也蘸上汁子,并举到嘴边。
  最亲爱的爹爹:
  非常非常谢谢您这漂亮的生日礼物。我戴着合适极了。大
  家都说,我戴上这顶新的无檐软帽,简直成了美人儿啦。我
  也收到了妈妈那盒可爱的奶油点心,并正在写信给她。点心
  很好吃。照相这一行,现在我越干越顺当。科格伦先生为我
  和他太太拍了一张相片,冲洗出来后,将给您寄去。昨天我
  们生意兴隆极了。天气很好,那些胖到脚后跟的统统都来啦。
  下星期一我们和几位朋友赴奥维尔湖作小规模的野餐。问妈
  妈好,给您一个热吻并致谢。我听见他们在楼下弹钢琴哪。星
  期六将在格雷维尔徽章饭店举行音乐会。有个姓班农的年轻
  学生,有时傍晚到这儿来。他的堂兄弟还是个什么大名人,他
  唱博伊兰(我差点儿写成布莱泽斯·博伊兰了)那首关于海
  滨姑娘们的歌曲。告诉他,傻米莉向他致以最深切的敬意。
  我怀着挚爱搁笔了。
  热爱您的女儿
  米莉
  又及,由于匆忙,字迹潦草,请原谅。再见。
  米
  昨天她就满十五岁了。真巧,又正是本月十五号。这是她头一回不在家里过生日。别离啊。想起她出生的那个夏天的早晨,我跑到丹齐尔街去敲桑顿太太的门,喊她起床。她是个快活的老太婆。经她手接生来到世上的娃娃,想必多得很哩。她一开始就晓得可怜的小鲁迪不长。——先生,天主是仁慈的。她立刻就知道了。倘若活了下来,如今他已十一岁了。
  他神色茫然,带些怜惜地盯着看那句附言。字迹潦草,请原谅。匆忙。在楼下弹钢琴。她可不再是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啦。为了那只手镯的事,曾在第四十号咖啡馆和她拌过嘴。她把头扭过去,不吃点心,也不肯说话。好个倔脾气的孩子。他把剩下的面包块儿都浸在浓汁里,并且一片接一片地吃着腰子。周薪十二先令六便士,可不算多。然而,就她来说,也还算不错哩。杂耍场舞台。年轻学生,他呷了一大口略凉了些的茶,把食物冲了下去。然后又把那封信重读了两遍。
  哦,好的,她晓得怎样当心自己了。可要是她不晓得呢?不,什么也不曾发生哩。当然,也许将会发生。反正等发生了再说呗。简直是个野丫头。迈着那双细溜的腿跑上楼梯。这是命中注定的。如今快要长成了。虚荣心可重哩。
  他怀着既疼爱又不安的心情朝着厨房窗户微笑。有一天我瞥见她在街上,试图掐红自己的腮帮子。她有点儿贫血,断奶断得太晚了。那天乘爱琳王号绕基什一周,那艘该死的旧船颠簸得厉害。她可一点儿也不害怕,那淡蓝色的头巾和头发随风飘动。
  鬈发和两腮酒窝,
  简直让你晕头转向。
  海滨的姑娘们。撕开来的信封。双手揣在兜里,唱着歌儿的那副样子,活像是逍遥自在地度着一天假的马车夫。家族的朋友。他把“晕”说成了“云”。夏天的傍晚,栈桥上点起灯火,铜管乐队。
  那些姑娘,那些姑娘,
  海滨那些俏丽的姑娘。
  米莉也是如此。青春之吻,头一遭儿。早已经成为过去了。玛莉恩太太。这会子想必向后靠着看书哪,数着头发分成了多少绺,笑眯眯地编着辫子。
  淡淡的疑惧,悔恨之情,顺着他的脊骨往下串。势头越来越猛。会发生的,是啊。阻挡也是白搭,一筹莫展。少女那俊美、娇嫩的嘴唇。也会发生的啊。他觉得那股疑惧涌遍全身。现在做什么都是徒然的。嘴唇被吻,亲吻,被吻。女人那丰满而如胶似漆的嘴唇。
  她不如就呆在眼下这个地方。远离家门。让她有事儿可做。她说过想养只狗作消遣。也许我到她那儿去旅行一趟。利用八月间的银行休假日,来回只消花上两先令六便士。反正还有六个星期哪。也许没法弄到一张报社的乘车证。要么就托麦科伊。
  猫儿把浑身的毛舔得干干净净,又回到沾了腰子血的纸那儿,用鼻子嗅了嗅,并且大模大样地走到门前。它回头望了望他,喵喵叫着。想出去哩。只要在门前等着,迟早总会开的。就让它等下去好了。它显得烦躁不安,身上起了电哩。空中的雷鸣。是啊,它还曾背对着火,一个劲儿地洗耳朵来着。
  他觉得饱了。撑得慌;接着,肠胃一阵松动。他站起来,解开裤腰带。猫儿朝他喵喵叫着。
  “喵!”他回答,“等我准备好了再说。”
  空气沉闷,看来是个炎热的日子。吃力地爬上楼梯到平台那儿去,可太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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