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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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幸识丹青-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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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当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师傅自然不用说,我总想我爹已经很好了,若是到了鸣玉山人那样的境界,可不知道还能高到哪里去,现在我懂了。”
“哦?”
丹青侧着头想了想,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表达:“造化万物,本身就千姿百态,变化无穷。而人心更是飘忽不定,捉摸不透。各人眼中的世界,化而为心中的世界,再化为笔下的世界,实在是无穷无尽,美不胜收。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有这种感觉:翻开一本画册,脑子里轰的一声,原来可以这么美,这么令人感动!心想这已是画中至境。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现别的人,别的作品,又开出了另外一片天地。我心里一时激动得发狂,一时又沮丧得想哭。”
王梓园听到这,抬起头。丹青脸上显出一种交织着沉醉向往和迷茫惆怅的表情,一下子好像长大了好几岁。
王梓园缓缓道:“凡夫俗子看画,不过是欣赏这一幅的山水花草,美人楼阁,抑或是迷恋一人一家的笔墨韵致。殊不知绘画之所以引人入胜,乃是对世间之美的无限探寻。造化人心合二为一,生出多少妙丽风姿。”
“对世间之美的无限探寻……”丹青重复着师傅这句话,眯着眼睛咂摸了一会儿。忽然挎着脸说:“可是师傅,古人讲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一个人的资质、精力都有限,别说推陈出新了,就是追上前人的水平都难上加难。我以前没有看过这些画册,自己胡乱涂鸦,倒也自得其乐。可是现在,总觉得不论我见到什么想到什么,早已有人替我画出来了,真的很郁闷啊。”
“唔,受打击了。”王梓园心想,“哪里用得着推陈出新那么累。至于追上前人,以你的资质,绰绰有余了。”看丹青两条腿在人字梯两旁晃来晃去,两只胳膊支着下巴,一张脸皱巴巴的,心底深处泛起一阵凄凉:这个孩子,已经完全被点燃了追求艺术理想的热情,然而终有一日要被浇个透心凉。狠狠心开口道:“历朝历代,都不乏天纵奇才,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具数家之长,开一代新风。世上的事,没试过怎么知道?”
过了正月,丹青正挥毫泼墨和工笔“十八描”缠斗不休的时候,从京城来了两个执事,到古雅斋取一批货,也把弟子们的近期习作挑一些带给东家去看,同时带走了五个人,是章草、熟宣、紫毫、焦叶和飞白。他们将到京城总号学习半年柜台上的事情,然后派到各地分号去做事。
江家各地分号的伙计大部分都是本地招聘。像这样从学习字画的弟子中淘汰下来去柜台的,因为签了终身契约,又教养了几年,既懂行又忠心,往往能成为心腹干将,甚至升为掌柜、大执事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前途还是很可观的。只是毕竟是淘汰下来的,面子上未免难堪。何况这些孩子真心热爱书画,去了柜台,便不允许人前动笔,这番心思也只能割舍了。
临别之日,十四个孩子十分不舍。毕竟朝夕相处几年,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离开的五人中飞白一向与丹青友善,到了分手的时候,泪汪汪的抱着丹青不松手。他年龄最小,生的清秀可爱,性子活泼率真,丹青早已把他当作弟弟看待。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心里很有些担忧,又不知从何说起。从袖子里掏出张一尺见方的画来,递给飞白:“为兄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这个留给你,以作来日之思吧。”
飞白听得他文绉绉的故作老成,与平日大不相同,忍不住破涕为笑,接过来一看,画的却是两个人和一条狗,正是当日两人突发奇想,要训练阿黄逮鸟的情景,心中一阵感动。再看那画面不过寥寥几笔,然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又觉黯然。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真让人灰心。
转眼看到画的右下角矜着小小一方白文篆字印:“看朱成碧”,问道:“你不是没有印吗?”
“这是过年水墨师兄送的。”
“师兄可真偏心。”
“这是第一次用呢,就送给你了。”
生离死别,丹青年纪虽小,却早已见惯。虽然过后总能恢复,但当时那种槌心之痛却不能减少分毫。命运的无常、人生的残酷,让小小的丹青充满了无奈与愤怒。他没有办法,只得无师自通,学会了用忘却解决问题。
很快,他看起来就像忘了这次分离,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重新投入到绘画学习中。

第 5 章

丹青最近很苦恼。
第一件事是他发现自己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有时候心里想的是“铁线描”,笔下出来的却是“水纹描”;有时候原本打算用淡墨,落到纸上却成了焦墨。最恐怖的一次,画了一幅吴门山水,准备在水边添个渔翁。画完了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渔翁,分明是陈派工笔淡彩中的西子浣纱。自己瞪着眼睛发了半天呆。
第二件事是师傅和师兄弟们变得越来越神秘。以前年纪小不觉得,最近一两年感觉越来越明显。丹青一向是王宅的规矩破坏者,以往师傅知道了也不过训斥几句做样子,现在却要严厉得多。丹青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那种严厉,不仅仅是脸色和语气的变化,而是师傅心里真的觉得非常严重。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脸皮的厚度也与日俱增,倒也没什么。
真正让他郁闷的是,现在几乎找不到什么破坏规矩的机会了,师兄弟们好像专门防着他似的。比如瘦金师兄,和他一样学画,骨子里颇为不羁,两人私下偷偷摸摸常有些交流。但是最近见面却绝口不提和画画有关的任何话题,总是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再比如水墨和生宣师兄,和他关系向来不错。丹青常常偷了他们的字帖习作来看,他们也都装作不知道。最近半年以来,这两人除了上交师傅的作品,其他字纸统统在第一时间烧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丹青闹心的是,水墨师兄和学篆刻的留白似乎有了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大夏国历来不禁男风,丹青外祖家所在的楚州就以盛产美男子而闻名于世。历朝历代达官贵人均收蓄娈童,士林中彼此有点露水关联的人也不在少数。有的还以此为风流韵事,颇引以为荣。
丹青已经十二岁了。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已知人事。王宅里除了后厨做饭的巧婶和小娟(已经跟护院的张哥成亲了),跟和尚庙没什么两样。丹青想,水墨师兄比自己大三岁,寂寞难耐是一定的。怪不得前段时间他总是阴着一张脸谁也不理,自从和留白出双入对之后才好些。留白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是天生长得高大英俊,和文静秀气的师兄站在一起,居然般配得很。
潜意识里,丹青对水墨很有些孺慕之情。自从到了王宅,水墨师兄就一直十分照顾自己,常常能感受到他默默的关怀与包容。虽然不曾说出来,丹青心中总觉得自己于他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他命里真正与众不同的人好像出现了。那种深深的失落几乎让丹青沉郁而不能自拔。
在丹青短短十二年的生命里,始终在失去。失去了故乡,失去了姐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朋友……现在,又要失去兄长。几年的学习让丹青在绘画技巧上突飞猛进,也让他的灵魂更加敏锐通透。他一面无比清晰深刻的体会着人生的痛楚,一面用更加坚韧强悍的心去思考探究,终于想通了如何让自己渡过难关。
首先,关于绘画方面的问题,应该向专业人士——师傅求助。其次,关于师兄弟们的奇怪行径,先放在一边,等过些时候再说。最后,关于水墨师兄的移情别恋——“我决定默默地关心他,守护他,祝福他。”丹青这样对自己说。
从此,丹青密切关注着水墨和留白的一举一动,同时为自己的高尚情操感动不已。
王梓园静静地听着丹青诉说在学习中遇到的苦恼。
“你且把习过的各种基本技法一一说来。”
“用笔轻、重、缓、急、粗、细、曲、直、刚、柔、肥、瘦十二法,主要参考画圣高逸之、御苑八大家,南派李松年,北派董巨源;用色浓、淡、干、湿、清五目,多学金石画派、岭南三哲、鸣玉山人。工笔人物十八描已经全部练熟了,花鸟器物正在练习之中。写意落墨、洒墨、泼墨各法都有进展,只是不太熟练……”
“绘画之道,无非笔墨二字。其中高下之别,乃在于变化。变化固然无穷无尽,然而落笔那一刻,终究只得一招一式。如何从无穷无尽中取得那恰到好处的一招一式,才是关键所在。你现在是被无穷无尽的变化迷了眼,蒙了心,下笔时才会摇摆不定,心手不一。”
丹青点点头:“那么师傅,可不可以说,前人之所以能做到自成一格,与众不同,正是因为他从无穷无尽的变化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一招一式。”
“孺子可教也。”
“可是师傅也说过,那些天纵奇才可以身兼数家之长。比如鸣玉山人,各种技法无一不精,偏又取舍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凝滞之处。”丹青脸上显出无限仰慕的神色,“什么样的人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呢?”
“各人秉性气质、阅历境遇不同,自然会选择不同的表现方式。概而言之,总要选择和自己心性最为契合的那种,才能得心应手。林雨轩天生柔弱多情,下笔自然温婉细致;石圣言心怀家国之恨,故而满纸萧瑟苍凉。违背本性去追求周到新奇,只会让人觉得虚伪矫饰。所以说,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懂得虚怀若谷,刚柔并济。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方式不可以表情达意,因此能做到变幻莫测而毫无滞碍。有时缠绵悱恻,有时冷若冰霜;入则淋漓尽致,出则斩钉截铁。因其广阔,故能多姿多彩,因其真切,故能深入人心。”
王梓园说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师徒二人都为这艺术可以到达的境界深深陶醉,为心灵可以获得的自由感动不已。
半晌,王梓园看着丹青,道:“不管什么人,想画出什么变化,总得先把笔墨烂熟于胸,没有谁天生就能做到‘无招胜有招’。你现在的问题,是手还不够稳,心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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