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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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第5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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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听了松一口气,心里已是宽亮,行了礼长跪道:“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辈岂有张扬的理?不但臣自己,臣还要召集太监,谁敢借端妄传谣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论!”
“刘墉这比方有意思,这么处置也是。”太后笑着起身来,乾隆和皇后忙过来一边一个搀了去了。刘墉目送他们出了养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气松下来,身上腿膝一软,几乎瘫倒下去,忙挣扎着提劲迈着方步出了养心殿……
紫禁城里勾心斗角,人们还在议论纪昀,纪昀对这些事却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谪戍到新疆的,虽然也带着兵部勘合,上头却写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纪昀一名,允带四名家人至乌鲁木齐大营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难,等因奉此”这样的话头。这样的身份,沿途驿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经直隶、河南、陕西还好,中原他的门生故吏多,这些官员们信息儿也灵通,知道内情的,料想他还有起复的日子,那份热情直比他在任监视还要来得,有的不明内幕不晓事理的,看他年过半百远戍万里,看准了“壮士一去不复还”,谁肯顾念昔日师生恩谊僚属情份蹭霉气沾黑包?称病不见的,打发二两银子“送瘟神”的,装两口子生气杜门拒客的,当着家人面发作“恨棒打人”的……种种世情百态丑样翻新。纪昀是读饱书的人,也见过些世态炎凉,但实地阅历却是头一遭。有时强颜欢笑,有时知趣规避,逢场作戏逐一应付,心中那份叹息却感受异样真切,就这样,忽然遇“热浪”相迎,倏尔遭“冷风”突袭,百味不一。主仆带着那条叫“四儿”的狗逶迤西行,时而住华堂官廨,时而又趁鸡毛小店打尖。跟来的四个家人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书房侍候的小厮,其余云安、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户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轻力壮挑选了跟他远行的。既没经过事,也没有吃过苦。此时纪昀失势,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没了外快可捞,都是满心的不情愿,好时节还有一副笑脸,待遇见凄凉难堪,住村店宿破庙,自己摊草造铺,捡柴打火,汲井造炊种种行路琐碎烦难,先就不情愿,叽叽哝哝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脸拧劲的百不顺当。纪昀素来不理家,在朝也没有管领统辖过人,也不会威吓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让求安,心里想的同舟共济渡越时艰,但各人一把铁算盘忍苦勉从,谁肯与他“共济”?他心里不畅时抚狗读书,月夜晓风吟诗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过如此而已”越发放肆,装聋作哑的更不成体统。纪昀心中只索自认晦气,能不使唤他们就不张口,一路走来主仆五人日渐生分,已是个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纪昀离京时已是季春天气,关内沿途豆麦连陌绿浪摇漾,春花凋落纷坠如雪,中原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是一派盎然生机。待至陕北,地高气寥,便觉与平原大异其趣,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上草树寂寥,反转又复荒寒,极目所尽处沟坎坡恼千丘万壑,或白杨丛林孤树峭拔而立,或荆棘荒草连岗起伏,绵绵无际遥接地平处都极少见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滩、春小麦等,燕麦新绿带黄,疤痢头似的横亘在原野上。罡风掠原而过,卷起干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败叶打起旋儿溜地盘旋追逐嬉戏,扑在身上仍旧带着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汉村童打着赤膊,却披着老羊皮袄子,吆天呼地地唱着信天游,更显着野旷辽阔天寥气清。沿河西走廊再行,过甘肃入青海,愈走愈是荒凉。
沿祁连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苍苍之天茫茫之野中过疏勒河,入哈密、进吐鲁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乌鲁木齐。看尽了穹宇高远雁阵北飞白云碧草,时而羌笛胡前苍山连亘,转又风沙漫野石走沙飞,灼热时焦闷欲死,寒冷时又彻心透髓。此种西域风情的体味中原绝无,倘不西出阳关,就读一万首“春风不度玉门关”也领略不得。在中原时,因纪昀久在相位,尽自有炎凉之态,官员们和尚不亲帽儿亲,多少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待由延安再过榆林,宁夏一带剿过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阔斧平排砍去,杀得路断人稀,百姓生业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过城池满都是运粮运饱的丘八爷。这些“爷”们谁知道他“纪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住店争柴争灶争水争锅,一说话就想翻脸,动不动就红着眼要“揍狗日的贪官”,有时睡到半夜敲门打户的冲进来叫“你他妈的当官的也有今个?给爷腾腾地方——马圈里睡去!”纪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里还能为仆人做主分争,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诈。待到乌鲁木齐,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骡送了大爷“军事征用”,四头毛驴也只留了一头又瘦又小的给他驮行李,纪昀黑大个子也瘦了一圈儿,好歹总算平安抵达。
“乌鲁木齐”按维吾尔语原是“美好的草场”的意思,只有一处清真寺,几间破房子,集镇贸易时也倒好生热闹的,平时与寻常草原甸子并无二致。自康熙年间用兵准噶尔,这里又是运兵运粮草集转地,渐渐建起石屋砖房,其实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却名不符实的只能算个“兵城”,随赫德的“天山大营”行辕就设在此地,纪昀就近在行辕衙门寻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辕呈献文凭勘合,他自己胡乱喝一碗奶酪,萝卜干熟羊肉菜,又吃一块馍也就饱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怀。
城里没有什么看头,一色都是营房库房,都用石砌基础干打垒墙,也有用草节和泥糊起来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顶儿;近看粗陋不堪,远观去像列队兵士齐整站立,也还不算难看。沿着土巷往西约有两箭之地就是城墙,也是土筑,城墙城垛上都用草皮贴护,满墙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条绿龙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点“城春草木深”的味道。其时刚过午牌,城里的兵在换班吃饭,守城的兵也有点懒散,说了几句好话也就许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异趣,站在草城环顾,大色湛青一碧纤埃绝尘,一丝云也没有的穹窿上斜阳炎炎洒落下来,东边一望,平展草地如毡接着巍巍的博格达山,云横山峦岚气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边乌肯山、西南额哈布特山和西边的婆罗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头,像三个骄傲的苍首老人据坐,在争执一个永恒的神秘话题,高高在上脾视着脚下的乌鲁木齐。斜落的阳光从他们头顶肩膊间透下来,笼着一团团一圈明艳瑰奇的圣光彩晕。冰雪、育松、草树、绵绵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汇成无数条小河纵横屈画,平摊在城北无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连缀成片、成沼泽,蓝莹莹光闪闪镶嵌在毡绒样的草原上。大约受这雪山水源的滋润,这一带草原也格外丰盈旺盛,高的可掩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风漫漫一荡,绿浪摇曳中,黄的花红的花紫的花……还有许多看不清颜色的花若隐若现绽露芳姿,青草气息里透着这般许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为呼吸,清沁入腹,但觉神归魂与心倾色授,人间许多俗务烦恼,世情沉浮荣辱宠侮都可一风吹至乌何有乡。一路上艰难跋涉扰攘烦恶心绪,都在一声深长叹息中消弥无形。此刻转思京师得罪一日三惊,冠盖炎凉如影随行,念及潞河长亭一别,刘保琪曹锡宝等寥寥十数门生洒泪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关河千重,云山万里,不觉情因中发感怀难已,曼口吟道:
迢递隔山川,音书盼时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变。
深情何所酬?赠以勤无倦。
鼎彝登庙廊,追溯工师炼。
他年因子传,己荷荣施万。
努力副所期,何必时相见。
还欲再寻章觅句,听见身后城下有人喊:“纪老爷……老爷!”转身一看却是玉保从街上小跑着过来,想来是已经从将军行辕回来,便沿城内土梯阶款步下来,问道:“见着随军门了么?”
“随军门奉旨调了奉天提督,新来的将军叫济度,海兰察军门咨文请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脸苦笑,显得有些沮丧,两手一摊说道,“军流处的人说,昌吉城墙炸坍了,所有军流过来效力的人都要过去修城墙。说这是兆惠军门的令,乌鲁木齐原驻防人马都开过去了。咱爷们咋的就这门晦气!”又道,“他们来了个书办,正在店里头等您呢。”说着前走,带纪昀回店。
纪昀蓦地觉得心里一阵空落。随赫德他认识,而且带着一封阿桂写给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个粗豪人,往昔相处也还融洽,但济度却是陌生人,听说是个“儒将”。自己是个“儒”,——与人打一辈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机——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儒将怎么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兰察在金鸡堡——这样落魄,还逢上了“投亲不着”!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当苦力,这把子年纪由人呵斥形同奴隶,心里又一阵悲苦,但看玉保阴沉个脸,梗脖子拧筋的冲冲而行,仿佛一张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横劲,他无声抽动一下鼻息,什么也没说。
将军行辕的军流处书办等在店里。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拐孤脸又白又净,留着两络修饰得蝌蚪样的八字髭须,耷着单泡眼跷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儿,盘子里放的灵宝红枣,碗里泡的是龙井茶——一路没舍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们拿出来孝敬了这位管事爷——见纪昀步履蹇迟进来,这书办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没动,便问:“你是纪昀?”
“是,”纪昀微一呵腰,说道,“犯官纪昀。”那书办麻利地左右腿交换了,仍旧是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一笑道:“有缘分呐!我十二岁进学,也吃过几回冷猪头肉的。不合和人争风水地儿出人命,配到这儿个远恶军州。你呢?人家也说,是十二岁进学,连登黄甲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不合一个蹭蹬,也流到这块从军效力。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来迪化①——这可不是缘分么?”纪昀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发落过来的囚徒,大约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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