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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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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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朗特纳克俟爵自愿地、主动地、甘心地离开了森林、黑暗、安全、自由,勇敢地返回可怕的危险之中;戈万先是看见他不顾被火吞没的危险冲入火中,接着又看见他迎着敌人走下长梯,这个梯子对别人是救命梯,对他可是丧命梯。
  他为什么这样做?
  为了救三个孩子。
  而现在,人们将如何处置他呢?
  送他上断头台。
  那么,这个人为的是救三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家族的孩子?不是;他阶层的孩子?不是。为了这三个萍水相逢的可怜孩子,捡来的孩子,素不相识、衣衫褴褛的乞儿,他这位贵族、王公,他这位获救、脱险、胜利——因为逃跑就是胜利——的老人居然甘冒种种危险,不顾种种利害,不计种种得失,而且,在交还孩子的同时,还高贵地献上自己的头,这个往日恐怖可怕而此刻令人敬畏的头。
  该怎么办?
  接受它。
  德·朗特纳克侯爵曾在他自己的生命与别人的生命中作选择。在这场壮丽的抉择中,他挑选了自己的死亡。
  而人们将给予他死亡。
  人们将杀死他。
  这是对英雄行为的何种回报!
  以怨报德!
  这是使革命处于劣势!
  是贬低共和国!
  那个主张偏见和奴役的人突然转变,回归人性,而他们这些争取解放和解脱的人却仍将滞留在内战阶段,滞留在流血的陈规和兄弟残杀之中!
  而尊重最高的神圣法则——宽恕、忘我、赎罪、牺牲——的人将不是为真理而战者,而是为谬误而战者!
  怎么!不以宽宏大量取胜!甘心认输?本来是强者却甘当弱者,本来是胜利者却甘当谋杀者,而且让别人说君主制的拥护者拯救儿童,而共和制的拥护者屠杀老人。
  人们会看到这名伟大的士兵、强壮的八旬老人、被缴械的战士登上断头台,就像登上荣誉的宝座一般,因为他不是被抓获而是被盗来的,他为了行善而失去自由,他甘心受绑,额头上还保留因崇高献身而流出的汗珠。他的头将被置于铡刀之下,那三个获救的小天使的心灵将围着这个头飞舞、祈求。而且,在使别子手感到羞辱的这个死刑面前,这个人将露出微笑,而共和国将面红耳赤!
  而这一切将当着首领戈万的面完成!
  他能阻止这件事,但他回避!他将满足于高傲的缺席——“这与你无关!”他不会对自己说,在这种情况下,弃权就是同谋!他不会看到,在如此重大的行动中,在行动者与任其行动者之间,后者更为恶劣,因为他是懦夫!
  然而,他不是答应要处死朗特纳克吗?他,宽厚的戈万,不是宣布朗特纳克不在被宽待之列而将被交由西穆尔丹处置吗?
  他欠西穆尔丹这个头,他还债。仅此而已。
  然而,这确实是同一个头吗,
  在此以前,戈万在郎特纳克身上看到的仅仅是野蛮的战士、君主制与封建制的狂热拥护者、屠杀俘虏的刽子手、狂暴的战争杀人犯、沾满鲜血的人。对于这种人,戈万毫不畏惧。他将放逐这个放逐者,他将以无情对待这个无情者。再简单不过了,道路早已指明,可以很容易地顺着这条悲论的路往前走;一切都预见到了:将杀人者杀死,这是战争恐怖的正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条直线突然断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弯展示了新的视野,出现了变形。一个令人意外的朗特纳克走上了舞台。从魔鬼中走出了英雄;不止是英雄,是人;不止是灵魂,是心。戈万面对的不再是杀人犯,而是救星。戈万被强烈的天光击倒,朗特纳克的善良像霹雳一样击中了他。
  面貌一新的朗特纳克竟不能使戈万改变容貌!怎么!这束强光竟然引不起反响!属于过去的人将前进,而属于未来的人却将后退。提倡野蛮和迷信的人将突然展翅飞翔,而富有理想的人却在他下面,在黑暗和污泥中爬行。戈万将匍匐在无情的旧车辙中,而朗特纳克却将升入崇高去追逐奇遇。
  还有另外一件事。
  家族!
  他将使人流血——因为容忍别人流血就等于使别人流血;这血不就是他戈万的血吗?
  他的祖父已去世,但是叔爷还在世。这位叔爷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在坟墓里的那位哥哥难道不会站起来阻止弟弟进去吗?他难道不会命令孙子尊重那顶白发圆冠——他本人的姐妹光环吗?在戈万与朗特纳克之间难道没有这个鬼魂的愤怒目光吗?
  难道革命的目的是歪曲人?难道进行革命是为了粉碎家庭、扼杀人性?绝对不是。
  一七八九年的出现正是为了肯定——而不是否定——这些最崇高的现实。推翻城堡,正是为了解放人性。取缔封建,正是为了建立家庭。既然祖先是权威的起源,祖先拥有权威,那么,除了父权以外,就不存在其他权威了。因此,蜜蜂中的皇后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它的子民;它既然是母亲,便当然是皇后。因此,人间的国王是荒谬的,他既然不是父亲,就不能当主人。所以必须取缔国王,建立共和国。这一切是什么?是家庭、人性、革命。革命是人民掌权,而人民,归根到底,就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郎特纳克已回归人性,他戈万是否将回归家庭。
  现在的问题是:祖孙二人能否达到一致的领悟,抑或叔爷的进步只引起侄孙的后退。
  这就是在戈万及其良知的感人辩论中所提出的问题,而答案似乎不言自明:拯救朗特纳克。
  对,可是法兰西呢?
  在这里,令人目眩的问题突然改变了面貌。
  怎么!法兰西陷于绝境!它国门大开,被出卖,被肢解!它再没有壕沟,德意志跨过莱茵河;它再没有高墙,意大利越过阿尔卑斯山,西班牙越过比利牛斯山。法兰西只剩下一个大深渊——大西洋。它只有这个深渊可以自卫。它这个巨人倚仗深渊,倚仗整个海洋来与整个陆地抗衡。它毕竟是难以被攻克的,然而它将失去这种形势。这个大西洋不再属于它,大西洋上有英国人。当然英国人不知道如何超过大洋,但有人将为他们搭桥,向他们伸出手去,对皮特、克雷格、康沃利斯、邓达斯,对海盗们喊道:“来吧!”
  有人将喊道:“英国人,占领法国吧!”而此人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
  此人现在被抓住了。经过三个月的捕捉、追逐、周旋,人们终于抓住了他。革命刚刚手擒这个魔鬼。九三年的铁拳刚刚揪住这个保皇派杀人犯的衣领。神秘的天意介入了人事,于是这位谋反者便在自家的牢房里等待惩罚。封建卫士居然被囚在封建地牢里。
  他自己城堡上的石砖反对他,囚禁他。想背叛国家的人竟遭到自己家屋的背叛。显然是天主安排了这一切。正义的时刻已来临。革命使这个公敌成为阶下囚,他再也无法战斗,再也无法斗争,再也无法为非作歹了。旺代不缺兵员,但他是唯一的大脑;他一结束,内战就结束了。他被抓住,这是富有悲剧性的、幸运的结局。在许许多多的屠杀和杀戮以后,这个杀人者终于被关在这里,等待死亡。
  可是,有人会来援救他!
  代表九三年的西穆尔丹抓住了代表君主制的朗特纳克,可是有人会将这个猎物从铁爪下解救出来。朗特纳克身上集中了人们称作“过去”的种种灾难,此刻这位候爵在坟墓中,沉重的门在他头上永远关上了,然而有人会从外面拉开门栓!这个社会恶人已经死了,反叛、兄弟残杀、兽性战争也随他而死,然而有人将使他死而复生!
  呵!这个骷髅头将会大笑!
  这个幽灵将说:“很好,我还活着,笨蛋们!”
  于是他将重新作恶多端!他将残酷无情地、兴高采烈地再次投入仇恨和战争的深渊!
  从第二天起,人们将看到房屋被焚,俘虏被屠杀,伤员被处决,妇女被枪毙!
  再说,归根到底,戈万是否过分强调了那件使他着迷的善举呢?
  三个孩子身处绝境;朗特纳克救出了他们。
  然而,是谁使他们身处绝境呢?
  不正是朗特纳克吗?
  是谁把三个摇篮放在大火之中的?
  不正是伊马纽斯吗?
  伊马纽斯是什么人?
  侯爵的助手。
  应该承担责任的是首长。
  因此,朗特纳克就是纵火犯和杀人犯。
  那么他做了什么值得赞美的事呢?
  他没有一错到底,仅此而已。
  他设计了罪行,然后又退却了。他对自己感到厌恶。母亲的呼喊在他心中深处唤醒了人类古老的恻隐之心,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生活的沉淀,最冥顽不化者也不例外。他听见这呼声便走了回来。他从黑暗又退回到光明。他筹划了罪行,又破坏了罪行。他的全部功绩在于:没有自始至终当魔鬼。
  而为了这区区小事,就将一切归还给他!空间、田野、平原、空气、阳光!归还他森林,使他得以抢劫掠夺,归还他自由,使他得以任意奴役,归还他生命,使他得以制造死亡!
  试试与他达成谅解,与这个傲慢的人谈谈,提出有条件地释放他,要求他获释后从此不参加任何敌对行动和叛乱;这样做格铸成大错,将使他占上风,将遭到他的蔑视,他的回答将给你一个耳光,他会说:“你们自去羞愧吧!杀了我!”
  对这种人毫无办法,不是杀他就是放了他。这是一个不妥协的人。他随时能起飞或者牺牲。对他本人而言,他既是雄鹰,也是悬崖。奇怪的人。
  杀了他?于心不安!放了他?责任重大!
  一旦朗特纳克获释,与旺代的一切较量又得重头开始,因为旺代将像一条没被砍头的蛇。由于朗特纳克的消失而熄灭的火,顷刻之间,将像飞驰的流星一样重新点燃。只要朗特纳克没有实现罪恶的计划,没有使君主制像墓石一样压在共和制身上,使英国像基石一样压在法国身上,他是不会罢休的。拯救朗特纳克就是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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