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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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红灯-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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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那天跟口锅似的倒扣着,扣出的空间里满是锅灰样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魉一样的薄,田笑一时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鬼气森森!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四个字了。

他们原来是在给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那漆就在他们背上背着。

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刷着。田笑眼看着檀木做的棺面颜色变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杨木棺材上却慢慢才被涂成黑色,白色的木茬与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还没盖尽纹路,一时变得更加诡异……

田笑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是些什么人,干的又是些什么勾当?

而那些魍魉间互相完全不作交谈,只是没命似的认真刷那漆。

田笑只见到他们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后一个个伸出手,对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面数分之地摩挲,催动掌心的热气,迅速地烤干它。

空气里飘浮着烤漆的味道,还有那些人劳碌后的汗气,这两种气味一酸噎一刺喉,闻着让人难过。

他们烤干了后就开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与永不停息的动作,单调得让田笑闷得有如自己都钻进了一个棺材。

可那简单的动作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们最后刷了多少道,又烤干了它多少遍。只见他们中为首的人忽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挥手,那些人又从背囊里鼓捣出了些东西,塞入棺木之中。然后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抬在肩上,一转眼就已开始列队而行。

田笑运起五遁之术悄悄地缀着。只见一路上那些人都不开口。他们的姿势怪异,有两个人抬一口棺材的;有一个人抱着一口棺材的;有两个人左右双肩齐上,抬着两口棺材的;更有的一个人就扛着几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直的,平空飘浮出去,膝盖都不会打弯儿一般。

时间已近子夜,田笑这才发觉,他们果然是在向着摔碑店的地界走。难道——他们真的是去找古杉?

没错,走出了没几里地,他们居然又碰上了一拨同样的人。但两拨人并不掺杂,各背着各自的棺材赶路。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在荒野、古塬与农田间穿行。好一时,终于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就是田笑到过的古家密林的后面。

他们赶到时,居然那里已有三拨棺材队等在那里。他们会合在一起,黑压压地覆盖了整个空场。

田笑只觉得脑中一晕:妈呀!这世界,像整个地已被棺材盖起来了。

——“千棺过!”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动时,耿细光见到一片纸钱贴上他衣袖时猛然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接着不由又想起清明节那天见到的一整个咸阳城那到处乱飘的碎纸屑。

那纸屑像要把整个咸阳城都埋掉了。

田笑脑中终于闪过了两个字:地藏!

——这该就是江湖中传说最神秘的帮派,地藏了。那还是田笑小时候就听说过,但久已忘却的传说。传说,只有在生死危亡的关头,又或碰到并世无双的敌手,“地藏”一门才会发动起他们这劳心费力的“千棺过”。

那些怪人忽然散开,他们黑压压地弥漫开去,浸漫了整个山谷。然后,越在外围的人漫出得越远,漫进摔碑店这一带相互遥隔的村落。

而山谷内,只见好多棺盖忽然翻起,有抬棺的人一钻就钻了进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们把棺材平置于地、横竖错乱地搁着;又有人把那棺木竖放于地,人跳到棺材顶高高而立;还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这两三百人像一支暗狱中逃逸出来的冤魂之军,就这么把以古家为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松地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

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起上面的棺盖来。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的人像打鼓一样敲着,扛在肩上的人像扛钟一样敲着,抱在怀里的人像抱琴一样敲着,还有夹在腰里的人像打腰鼓一样敲着……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

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这聚合敲击来得震人心魄。那声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却闷实实的,空洞洞的,唤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响,好像猛地在你胸腔里凭空敲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摧击?

田笑此时藏身在一个小山头。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还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借着隐约的星光,周围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憧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该是宁静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露出它们的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得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摔碑店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地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在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惧,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地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蹦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然后,却听得一点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是听不清的。那却是:“咸阳千古地,城外土馒头;一人吃一个,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是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一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棵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府深处的呻吟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而有序,忽而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是相连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这就是他们的示威、预警?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就像马上要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然后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像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手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淹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样的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有人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出现吗?”

空气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

先前那声音只凛烈烈的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只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只不过是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到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一整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沉默,隔了好久,只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会沾上点鼻音的独特声音。

田笑忽觉得自己压力顿轻,只觉得那长吟像异域笛音里的故乡、也像故乡月色中的盼想……顿把这千棺之响的闷滞化解了开来。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既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既然刀兵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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